荀云初长出一口气,努力将激荡的心境给压了下去。
他不再去看天空中不时炸开朵朵灵光的战场,也没有心思去欣赏万千流火跌落人间的盛景,而是回过头,想去看看那个只有七岁的稚童。
可当荀云初回过头时,却惊异的发现,大街上早已没有了二毛的身影,就连二毛他娘唐氏,以及地上已经死去的李浪尸首全都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原本在巷子里矗立的几道身影也在此刻不见了。
朽木巷乃至整个神原镇霎时间就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泡影。
唯有地面上那一滩猩红鲜血在淡淡的月光下微微发亮。
荀云初心底一紧。
“二毛——二毛——”
神原镇刚沉寂下来的寂静氛围被打破,荀云初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二毛,同时使劲的拍打着二毛家的木门,可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丝毫回应。
“小兔崽子吵什么吵!扰人清梦!滚回你家去!”
一道雄浑的嗓音在小镇另一头响起,可荀云初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掌心无力的拍打着那道木门。
哪里有什么清梦,恐怕整个神原镇今晚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但是却再也没有人理会这位贫苦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荀云初脚步踉跄的回到了自家老宅,他紧锁大门之后犹不安心,又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将门抵住,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随后,一向舍不得那点灯油钱的少年今晚破天荒的燃起了一盏油灯。
做完这一切,少年躺在坚硬且冰冷的木板床上,双目紧闭,嘴唇微微颤抖。油灯的星火摇曳不定,连带着少年略显黝黑的脸庞也有些灰暗。
这一切,应该都是自己做的梦罢了,既然是做梦,那睡一觉就好了,吧?
少年带着自己内心的猜疑与希冀,沉沉睡去,也成为了今夜神原镇唯一一个睡着的人。
第二日。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荀云初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在这仲春时节实在留不住热气,更留不住少年的身体。
而且荀云初在帮助街坊邻居农忙之时,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少年迫不及待的取过撑着房门的木棒,刚一打开房门,他就愣住了。
松软的院子中,静静的矗立着一道人影。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衣着华丽锦袍,腰悬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已经在此地等了颇长时间了,但脸上没有丝毫不耐之意。\t此刻见到开门的荀云初,他双手负后,笑眯眯望着门内少年,也不说话,就是笑。
“李大哥。”
年轻人不开口,自然只有荀云初张嘴搭话。
院中的人,荀云初认识,秋实巷李家大公子李枉文,二十多岁的年纪,前几年听说入京赶考去了,没想到却在今日不知不觉的出现在贫寒少年的老宅之中。
李枉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小四。”
仍然没有说明来意,这让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急忙端起屋檐下的一条小凳子,送到李枉文身前:“李大哥请坐。”
虽然是在安置凳子,可少年的目光却瞥向了院外的巷子。
也看到了一滩污血已经凝固发黑。
少年陡然愣住,眼眶穆然发红。
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原来曹先生真的走了,原来二毛他爹也走了。
荀云初顾不得招待这位与自己素不相往来但今日又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公子,他急忙奔出院子,口中大声呼喊着:“二毛——二毛——”
仍是没有回应。
透过低矮的砖墙,望着二毛家紧闭的屋门,少年眼眶更红了。
原来二毛一家也真的消失了。
少年猛地转身,他看向了巷子深处,似是要看透这朽木、烂柯巷,径直望到曹先生的家中。
李枉文眼见少年如此行径,微微一叹:“曹先生已经走了。”
荀云初再次转身,望着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巷中的年轻男子,他使劲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年轻公子微微侧头,望向荀云初的老宅,笑容温醇的开口:
“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少年沉默的点了点头,走向自家屋内,李枉文也跟着一并入了屋。
坐着那张荀云初从院中取回的小木凳,李枉文看向对面同样坐在一张小凳上舅舅没有开口的少年,问道:
“曹先生有跟你提起过什么吗?”
少年茫然的摇了摇头。
“关于昨晚的事?”
荀云初骤然握紧双拳。
年轻公子笑了笑,说道:“想不想知道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坚定点头。
李枉文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他沉思了一阵,最终只是轻轻呢喃了两句:“伪神……伪神……”
荀云初带着希冀神色的望向年轻公子。
李枉文瞥了一眼少年,脸上又有笑容浮现。
“信不信鬼神?信不信世上有仙人,也有神灵?”
荀云初又重新迷茫起来。
要是有人在昨天之前询问贫苦少年这个问题,那么得到的肯定是一个否定的答复。
若是真的有神灵,有仙人,那自己那么虔诚的祈祷?怎么会换不来神灵的救助?哥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熬不过那个冬天?
李枉文骤然起身,神色庄重。
“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地有灵,大道衍生。荀云初,你可愿修仙成神?”
贫苦少年有些发懵,他双手紧攥衣角,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眼来。
“为什么是我?”
良久之后,荀云初才轻轻开口。
李家大公子笑了笑,反问道:“为什么不是你?”
少年愣住了,他又抿了抿嘴唇,怔怔无言。
“不必急着给我答复,三日后,我会再来寻你。”李枉文又恢复了温醇的笑容,他起身径直出了屋子,独自留下少年一人,微微出神。
……
李家大公子出了荀家老宅,便看到了地上那滩干涸血迹。
“妖族么?”他喃喃自语,又微微一笑,口中吐露了四个字:“死不足惜。”
他一个迈步,便跨过这滩黑红血液,朝着巷子深处而去。
无视道路两旁惊异的目光,李大公子穿过朽木巷,又走过烂柯巷,最终在桃木巷停下身形。
望着眼前这道紧闭着,而且今后估计再也不会打开的掉漆木门,李枉文神色庄重无比,他弯腰低头,恭敬的行了个弟子之礼:“学生李枉文,谢先生为人界挽天倾!”
曹辞作为小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整个神原镇三十岁以下之人,恐怕都得在这位老人面前以学生自居。
拜过曹辞故居,李枉文继续迈步,但是很快,这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距离曹先生家并不远,就在那座廊桥上。
李枉文静静的望着桥上凭栏而立的中年男子,神色肃穆。
“吴叔叔。”
男子眉眼方正,衣着华贵,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吴家家主,吴境。
吴境微微侧头,点了点:“这是你们李家的决定?”
李枉文回答道:“均是晚辈临时起意,与父亲绝无半点关系。”
吴境眉头轻微跳动:“你知道曹先生登天之前曾经找过那小子?”
李枉文点了点头。
“曹先生与那小子说了什么?”
李枉文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自己也不知道,还是在表达自己不会说。
“星辰陨灭,其中的含义你李家难道会不知道?曹先生登天前特意寻了一趟此子,你李家莫不是仅仅甘心做一位扶龙之臣?”吴境的语气严厉起来。
李枉文神色不变,回答道:“前辈,晚辈做出如此行动,与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吴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但此事关系重大,由不得他情绪波动。
忽有春风拂面,微风袭来。
李枉文静静的望着已无人影的廊桥,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他轻轻抬脚,拾步而上。
上一息还在廊桥之上的吴境,此刻正盯着身前的一滩黑血,眉头紧皱。
“晦气!”他低声骂了一句,大袖一拂,土地翻涌,将干枯黑血给淹没进了地底。
他看了眼房门紧闭的二毛家,眼底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厌恶,但很快隐去,又将视线放到了与二毛家隔着几栋破败房屋的荀家老宅之上。
你李枉文临时起意?没有李老鬼的默许,能走到这里?
吴境抬脚跨过刚被翻新的地面,来到了矮墙前,也望见了光线昏暗的屋内,一位怔怔出神的枯瘦少年。
他刚刚放松的眉头再次皱起,在自己的感知中,眼前的这位少年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凡人,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道突兀出现的人影,荀云初回过神来。
扭头望去,少年立刻站起身来,喊了句:“王叔叔。”
正欲迈出房门,却见站在矮墙前的中年男子又突兀的不见了踪影。
荀云初收回步子,面色逐渐平静下来,见识过昨晚的异象,他对于突然消失的王家家主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当然知道刚才那位消失不见的男子是何人,放在平日里,这些小镇里的大人物恐怕是看自己一眼都觉得脏眼睛吧?
刚才的一阵子功夫,已经足够荀云初想通其中的关键。
恐怕还是因为昨晚曹先生对自己说的话。
能登天,更能弑神的曹先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是极为尊崇的人吧?
此刻的少年,尚且还不知道儒圣二字包含的意义到底有多重。
……
廊桥之上。
李枉文学着刚才吴境的样子倚栏而望。
春风拂面,溪水潺潺,杨柳依依,的确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这位李家大公子双眼微眯,嘴角翘起,开怀而笑,似乎颇为享受这副美景。
……
少年将那根招待李家大公子的小凳重新放在屋檐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内里那块温热的玉佩,眼神空洞。
荀云初又在想他哥了。
要是荀三还在,他会怎么面对这些事情?
等到少年从思绪中摆脱出来,又是一个正午的来临。
少年苦着个脸,他现在才想起今天中午的午饭还没有着落,早饭也没吃。
都说人总不至于被一顿饭、一泡尿给憋死,但荀云初知道,真的会。
所以他返回厢房中,从床板下取出了那只木盒。
轻手轻脚的将其打开,荀云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枚铜板当作午饭钱。在即将盖上盖子之际,他又瞥见那本有些发霉的书,想着今天阳光正好,可以拿出去晒晒,便将其一并带出了屋子。
手指触碰在书页上,都能感觉到微微的湿润感,的确是需要好好的晒一晒了。
阳光下,少年一手捧书,伸出二指,小心翼翼的揭开书页封面。
“我有一剑,可斩仙,可战神。青锋三尺,煌煌之威,可破世间万法!”
荀云初忽然双眼瞪大,目中满是难以置信。
少年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认识这些字?
他忽然记起昨晚曹先生问过自己一句话:“学会识字了吗?”
荀云初捏住封面的二指略微颤抖,连带着捧书的手臂都有些不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