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住，能够看见宋元娘固然很好，却也得看到宋蕊儿，便又显得没那么好了。

一大早，宋蕊儿说是去给宋元娘帮厨，却不过削了半个土豆便喊着累得手疼。

吃饭的时候又一再给黄十三夹菜，嘴里说着：“黄哥哥，这是蕊儿亲手做的，你多吃一点”。

黄十三反问：“不都是元娘姐姐做的吗？”

宋蕊儿眼里顿时噙上一包晶莹的泪：“黄哥哥眼里只有姐姐，竟瞧不见蕊儿半分，叫蕊儿好生伤心。”

“那你倒说说，哪个菜是你做的？是这米糕，是这土豆馍馍，还是这酸汤子？”

宋蕊儿并不正经答话，自怨自艾起来：“蕊儿伤心之余，又好生羡慕，姐姐竟能黄哥哥这样情意深重的一心人。可怜蕊儿蕙质兰心，却被杀千刀的洪家退婚，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找到如黄哥哥这般好的良人。”

饭后，宋元娘在院里浣洗。

宋蕊儿又道：“姐姐竟只顾赚钱，不肯搭理哥哥。”

有了早饭的前车之鉴，黄十三压根不敢搭理她。

宋蕊儿却又从低垂的眼睑里流露些失落的泪意：“黄哥哥为何不说话，可是不想见蕊儿？”

黄十三面无表情。

宋蕊儿越发娇弱起来，纤长的细眉紧蹙：“黄哥哥既不想见蕊儿，蕊儿……也是不会走的，嘻嘻嘻。”

“？？？”你装得一副小可怜的样子，话说得这么厚颜无耻真的好吗，后面还加个嘻嘻嘻是闹哪样？

宋蕊儿收起笑脸，又做出娇柔无依的样子：“蕊儿如今被洪家厌弃，退了亲事，又惹恼母亲，轰出家门。蕊儿知黄哥哥心善，不忍蕊儿无家可归，定然会收留蕊儿的。”

黄十三听得越发面无表情了，忍不住吐槽：“我忍心得很。”

宋蕊儿大吃一惊，圆睁着杏眼，眼中有泪滴溜溜的转，却就是不肯落下来。只显得眼仁白的越出黑的越黑，黑白分明中透出倔强，直如隆冬中瑟瑟发抖又傲视霜雪的寒梅一般坚贞：“黄哥哥，不是蕊儿非要缠着你。蕊儿倒不怕这一身冰肌玉骨毁于风餐露宿，蕊儿是怕……”

黄十三这次是真的不说话了。

宋蕊儿这种级别的戏精，对手接不接茬，都不妨碍她把早准备好的话说出来：“蕊儿是怕世道艰险，如蕊儿这般娇弱这般貌美又这般温顺的妙龄少女，若是遇见歹人，蕊儿，蕊儿反抗不能……嘤嘤嘤。”

黄十三怔了三秒，在宋蕊儿的嘤嘤声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住着吧。”宋元娘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突然出声。

黄十三和顾浩瀚都朝她投去惊异的一瞥，宋蕊儿也装模作样地使袖口点了点根本没有泪痕的面颊：“姐姐放心，蕊儿日后不再多看黄哥哥一眼，必不叫你因为蕊儿跟黄哥哥闹了生分。”

宋元娘却道：“多看了又如何？你到底是我同父的妹妹，难道我还能扫你出门去睡大街？”

宋蕊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异色很快就消散了，仍是那副做作娇弱的样子：“姐姐深明大义，黄哥哥竟你能娶到姐姐这样的娘子，真是有福分。蕊儿便不行，蕊儿心胸狭隘，只想做个小女人，若是爱一个男人，便一心一意都是他，也希望他一心一意里都是我，揉不得半点沙子。”

宋蕊儿这话明面上是夸宋元娘宽宏，实际上却是暗讽并不深爱黄十三，也是绝了，这时候还在上眼药。

宋元娘只作不知：“该做饭了。”

宋蕊儿作势要走，等了半晌，没听见黄十三挽留，又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我去给姐姐帮忙。”

说着，宋蕊儿一扭杨柳纤腰，又去帮着宋元娘做午饭，到吃饭的时候，就把前面的流程再走一遍。

就这样，隔壁刘婶子的男人还羡慕得流口水。得空就趴在墙头上看，边看边絮叨：“也不知道姓黄的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有这等艳福，姐妹两个都是美人……”

如此过了两日，终于到了拜圣的日子。

一大早，一辆马车便哒哒地停在了黄家门口，是王子贤吩咐来接黄十三的下人。

黄十三特意让对方来早一点，没办法，这几天他实在被附近邻居的热情给搞得有点PTSD了。早一点出发，避开周围的人，也就不用应酬了。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隔壁刘婶子就迎了上来：“十三啊，还没吃饭吧？”

说着，刘婶子就往黄十三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黄十三低头一看，油纸里卷了几张刚烙好的葱油面，还冒着热气。黄十三是吃了饭的，宋元娘一大早就起来，给他做了酒酿圆子，里面卧了一个胖胖的荷包蛋，起锅后，面上撒了细碎的桂花糖粉，吃起来又香又甜：“吃了，刘婶子，我已经吃过了。”

刘婶子却一定要往黄十三怀里塞：“拿着，拿着路上吃。”

黄十三还要再拒绝，刘婶子却抹起泪来：“你娘是多好的人啊，要是看见你有今天，肯定高兴得不行。”

黄十三便不好推辞了，只在心里默默想着，以后发达了要照顾照顾刘家。

“孩子他娘，”隔壁突然传出刘婶子她男人的声音，“你在哪儿呢？”

刘婶子慌忙收了眼泪，啪啪的拍着黄十三的后背：“快走，别让你刘叔看见。”

黄十三被刘婶子的惊慌感染，匆匆爬上早等在旁边的马车，吩咐车夫：“走，快走。”

马夫莫名其妙又兢兢业业地扬了马鞭，车轮辘辘地滚动起来。

黄十三窝在马车里，从掀开的车窗看见刘家渐渐被甩在身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黄十三突然一愣，他跑什么啊？知道的知道他只是收了几张葱油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刘婶子偷情被刘叔抓了呢……啊呸！说什么呢！

黄十三本来有点紧张，虽然得了王子贤斩钉截铁的保证，说就没有拜圣失败的人，但临到头来，黄十三总归有点紧张，谁知道圣人收不收他这个穿越而来的异界者呢？

被刘婶子这么一搞，黄十三不紧张了，满心只剩下唯恐被人误解的惶恐。废话，他能不害怕吗？有宋元娘那样的未婚妻，还跟刘婶子偷情，说出去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惶恐归惶恐，葱油饼还是要吃的。

黄十三一边啃着葱油饼，一边暗下决心，等他发达了，刘婶可以照顾，至于刘叔，呵呵。

拜圣所紧挨文院而建，文院地处偏僻，黄十三家到拜圣所得横跨一城。当日田大光加了疾行BUFF都跑了许久，黄十三坐马车晃晃悠悠，直晃了一个时辰。

到拜圣所门口，黄十三下车。

王子贤没来，一是因为他是县令，这大白天的上班期间还有公务要处理，二是拜圣这事，虽然说着神圣，但从未出现过失败的先例，铁板钉钉的成功，王子贤来不来都不影响。

柳如海也没来，他那日亲自登门相商，是给王子贤面子。区区一个黄十三，即便拜圣结束，也只是童生文位，是不够柳如海一个堂堂的前朝进士放在眼里的。

拜圣所门口站了三个人，黄十三目光一扫，只有一个熟面孔，是那叫柳顺的管家。

柳顺没有开口，旁边的男子先出声：“柳顺在此，以后他就是黄家奴仆，任凭黄公子驱驰。希望黄公子拜圣之后，能够信守跟我家老太爷的诺言。”

黄十三看男子穿的袍子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就想起来了，藏青色的布料，一看就是大府里上班穿的样式，可不是柳顺之前穿的一模一样吗？

如今这衣服穿在了别人身上，柳顺只穿了件青色的布衫子，人消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但头发依旧是一丝不苟的。他回去得及时，手续上了，只缠了许多绷带，以后好了也不能提重物。

见黄十三的目光看过去，柳顺微微躬身，仍是谦逊有礼的：“见过老爷。”

黄十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以后他就是柳顺的主人了。

“黄十三是吗？”此时说话的，便是门口站着的第三人。

“是，见过先生。”对方是拜圣所的先生，虽然不清楚文位，但是***是肯定的。黄十三就算拜为童生也矮对方一截，施一个礼，叫一声先生不吃亏。

先生慈眉善目地受了黄十三的礼：“两位请在此稍等。”

先生的稍等是对柳家两人说的，让他们在门前止步。

载黄十三到拜圣所的车夫，直接就在台阶下没上来：“黄公子，我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等你。”

先生又对黄十三道：“黄十三，你随我来。”

听见先生叫了自己的名字，黄十三便随着先生，跨过了拜圣所的高门槛。

黄十三跟在先生身后，走进大门，穿过正院，走过天井，又过了月亮门，便到了一间屋子前。

拜圣所并不奢靡华丽，也不知道因为是县份上的拜圣所装潢简单，还是所有的拜圣所都是这般古朴质实，青砖青瓦青石板的四合院落，乍一眼瞧着，不像拜圣所，倒像家境殷实的普通住户。

只过天井的时候，黄十三瞧着南边檐下，用圆木搭出的架子上，架着一个铜钟，十分扎眼。

那铜钟经了风雨，表面有黑色的锈迹，嵌在充满年代感的花纹里，透着古朴的庄重之意。

“先生，那是什么钟？”黄十三忍不住问。

“拜圣钟。”先生回答。

黄十三又问：“拜圣钟什么时候会响？”

先生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有些古怪的笑意：“那钟之前没有响过，之后最好也别响。”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屋门前，先生伸手推门，黄十三便看清楚了屋里的情形。

因为这个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十平见方，门一打开，扫一眼便望得一览无余。

门对面贴墙摆着一张猪肝红的几案，案上摆着鲜果糕饼和香炉，供奉着墙上已经泛了黄的孔子像。

是的，那挂在墙上的孔子像，受多了铜炉里飘出来的香火供奉，货真价实是已熏得黄了。

要不是被王子贤派的车夫送来的，要不是原身的记忆中这里真的是学子拜为童生的拜圣所，黄十三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柳如海弄了个假的拜圣所，假的先生，假的孔子画像，要哄他拜一场假圣。

需知，这个世界，诗能杀人，词能灭敌，文章安天下。

一个进士写的墨宝，纸张都能玉化，挂在檐下风雨不侵，供寻常人家百年传承。

孔子作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圣人，挥毫砍山，执笔分海，搁玄幻小说里，妥妥秒秒钟造出一个小世界的大能设定。分一缕残念，护得画像千年不腐万年不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但黄十三就是看到墙上的孔子像微微泛黄，纸的边缘似乎有些受潮，还不规则地发了卷。是图书馆里藏品如果发生相同情况，黄十三肯定会被馆长狠狠削一顿的程度。

黄十三愣神的空荡，先生已点了三炷香，恭敬作揖：“弟子白朗焚香诚启，今有景南州大元府清河县学子黄十三，愿拜文圣为师，经天纬地曰文，扬善赋简曰圣，慈惠爱民曰文，敬兵厚礼越圣，请圣。”

然后，先生将香插在案上香炉，指着地上的蒲团示意黄十三：“跪下拜圣。”

卧槽！就这？就拜圣了？一丁点异象都没有，还不如清明给祖宗上坟有仪式感呢！

黄十三越发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拜个假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