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万中无一……的倒霉蛋
黄十三不知道的是,就这,已经算走了个全套了。
平素拜圣,都是集体参拜。
县试过后,童生张榜,选前五十者上榜。到了日子,五十个榜上有名的童生便在夫子的带领下,一齐前往拜圣所,也不按排名分先后,一口气将十平见方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先生哪儿记得了那么多的人名?索性连诚启圣言都免了,让一群人进门纳头就拜,拜完就走。
今日黄十三拜圣,是用拜圣令,独自一人。
先生看在柳家名门,王子贤县令,今天拜圣又只有黄十三一个人,不耽误多少工夫的份上,才走了个流程,不然他连前面那两句诚启圣言都不会说。
此刻听见先生示意跪下,黄十三低头,看着地上的蒲团。
拜圣所的蒲团,跟南山寺里的有些相似,只是外面没有铺着莲台形状的套,而是普通的布套。黄十三心数一遍,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五十个,整整齐齐地摆在地面上。
既然拜圣如此草率,蒲团也没什么好挑的,黄十三径自上前,走到最近的蒲团前,屈膝下跪。
黄十三膝盖一弯,对准蒲团,嗯?跪不下去?!
黄十三又试了试,面前明明没有人,他却像是被人托住了。地上的蒲团近在咫尺,那无形的人却托住了他虚拢的手臂和微曲的膝盖,沉默而坚定,让他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怎么回事?黄十三正暗自疑惑。
“你做什么?快跪。”先生见黄十三膝盖弯曲,保持着像蹲马步又不像蹲马步的尴尬姿势,出声催促。
听先生说的话,便知道先生并不清楚自己正遭遇的异象。
黄十三站起来,那无形的力量只阻碍他跪下,却并不阻碍他站起,所以黄十三顺利地站直,另挑了一个旁边的蒲团:“我觉得还是这个蒲团的颜色比较好,与我今日穿的衣裳相配。”
先生微微皱眉:“快跪,勿亵渎圣人。”
“马上啊,马上就跪了。”说着,黄十三再度屈膝。
黄十三本来还心存侥幸,想着可能是蒲团的问题,但等他换了蒲团,弯曲的膝盖依旧无论如何都无法落到近在咫尺的蒲团上,他便知道不是蒲团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
怎么回事?黄十三的脑子飞速运转,王子贤不是说是个人就可以拜圣吗?不是说自打有史以来,就没有出过拜圣失败的先例吗?难道这圣人如此厉害,还能看出他的瓤子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肯受他一拜?
卧槽,他虽然刚才内心吐槽没有仪式感,仿佛拜了个假圣,但也不用这样给他仪式感啊!
要真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拜圣失败的人,他是不是得火到姥姥家去了?
一时间,黄十三满脑子胡思乱想,只觉得这方才还觉得简陋的小房间神秘诡谲起来,连带着泛黄画像上的孔子的表情也高深莫测,空气里流动的不是空气,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和信仰。
这感觉,竟叫黄十三生出几分熟稔来。
黄十三想了想,还真想起来,在南山寺里,他跪在文殊像前,那一拜寂静深远,便与此刻极为相似。
甚至,拜文殊的感觉更加厚重。天上地下的无边黑暗里,文殊菩萨在灵光小道的尽头静静地望着他,仿佛是个活物,却仍是小庙里泥塑金身的模样,刻刀雕出线条流畅的木讷双眼,不悲不喜地望过来。
仿佛说着什么,却又仿佛什么都没说,所有的话都无声地融在不悲不喜的眼神里。那眼神似是经了千年万年的萃取,千年万年的洗练,透过千年万年望来,却仍如千年万年前一般澄澈通透,亘古不变。
先生见黄十三仍是僵着,久久不跪,等不下去了,上来便抓着黄十三的肩膀往下摁:“快跪。”
这一摁,先生也发现了异样。
黄十三不清楚,先生自己却是知道自己的,他有秀才文位,即使不用才气,单论身体素质,经过两次才气浣体后,也比寻常人强健得多。这一摁,别说黄十三这个十六岁的普通少年,就是一头牛也得摁趴下。偏偏黄十三就是不跪,不仅不跪,整个身体仿佛入了定般纹丝不动。
这一刻,黄十三五感尽失。
他感觉不到先生加诸在肩头上的力量,也听不见先生的催促,他又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既静谧又悠远。只有面前一条蜿蜒的小路闪着灵光,而且无论黄十三如何变换方向,小路都在黄十三的脚下,是天上地下的黑暗中唯一的亮色,曲折地通向尽头面目慈悲的佛。
卧槽,怎么又来这儿了?
又想让他走这破路?他就偏不走!
黄十三心念一动,金装,板砖厚的《西游记》便入了手。
“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
随着黄十三的念动,手中的《西游记》发出金色的光芒,缓缓转动起来。
《西游记》的转动由缓入疾,越转越快,再配上逐渐强烈的金光,已看不出是本书,而像是一个光球。
光球发出强光,明明光线刺目,近在咫尺的黄十三却一丁点都没有受到影响,还清楚地看见,天上地下的黑暗都因为这束束金光的逼近而向后退去。
随着黑暗后退,黄十三勉强能看见些灵光小路的两侧,覆盖着浅草的泥地。
但再后面就看不到了,仍被暗黑笼罩着。
我倒要看看,这鬼地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一念起,黄十三打算再加把劲,一口气把这浓郁的黑暗都吹散了,忽然听见一声轻叹。
这一叹,至轻至重,至近至远,远在天际,却又叹进了心里。
黄十三突然想到了佛祖拈花一笑的故事,因为他闻到一股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香气。
黄十三不禁抬头,便对上文殊不悲不喜的眼。小庙里的泥塑金身,工匠捏出手持利剑的八字八髻,刻刀雕出线条流畅的木讷双眼,却仿佛是个活物,透过千年万年的时光望着他。
黄十三被这一眼望得,一口气梗在胸口。
胸口的闷气不吐不快,可是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来。
黄十三吐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先生被黄十三吐得满脸,一时间愣在当场没有动作,幸而地上有蒲团,接住了黄十三。
泗水之上,圣院之中,亚圣放开捏出的指诀,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青丘山上,万兽窟里,九尾灵狐一爪拍碎了一名人类的胸腔,一边舔舐着爪子上的心脏碎肉,一边却从喉头里梗出桀桀怪笑:“这异星,真是有趣,有趣得紧。”
铛——院子里的钟响了。
便是黄十三先前在院子里见了还问的拜圣钟,先生说它从未响过,却没想到,现在不仅响了,还响得这般洪亮,声波荡开,既锐且远,仿佛直达天际。
拜圣所门前的馄饨摊,正玩竹蜻蜓的孙子拽了拽摊主的衣摆:“爷爷你听,拜圣所里的钟响了。”
“你肯定是听错了,拜圣所的钟是不会响的,”摊主忙着从沸水里捞出煮熟的馄饨来,利落地撒了葱花,捧着碗一转身,却见客人也是满面的疑惑和愕然,“怎么了?”
那客人是摊主的常客:“老杨头,拜圣所的钟似乎是响了。”
“你莫哄我,谁不知道拜圣所的钟没有钟捶,是个根本敲不响的哑巴钟,只有人拜圣失败才会自己响起来。但打有记载以来,便没有拜圣失败的先例,那钟也从未响过,以至于拜圣失败才会响也只是传闻罢了。”摊主下意识反驳着,却还是忍不住倾耳去听。
那钟只响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再响,但荡开的声波还在继续,摊主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声浪带着磅礴的力量,层层推开虚无的空气,以拜圣所为中心,所向披靡地推向整个天下。
震颤的余韵,每一荡,都如同荡在心坎上。
每个县都有拜圣所,每个拜圣所都有拜圣钟,景国八千州县,便有八千拜圣所,八千拜圣钟,再加上琉国的,西州的,拜圣钟绝不低于两万之数。这样多的拜圣钟,却自有史以来便没有响过,一个都没响过。
这是摊主说给孙子听的,也是摊主的爷爷说给他听的,口口相传的传说。
眼下,这传说就被打破了。
在摊主反应过来以前,至圣所前突然围起了人墙。
开始是赤脚的,乞丐流浪汉听了钟声,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来看热闹。 然后是些穿草鞋的,附近的街坊邻里,走出家门,一边摘着中午要吃的菜一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最后那些穿靴子,靴面还绣着暗纹的,也架着大马豪车呼呼和和地赶来。 往日门可罗雀的拜圣所,忽然被堵了大门,连带着门前一条主干道两条小巷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孙子愣愣地瞧着在至圣所门前攒动的人头:“爷爷,他们在看什么?” 摊主想了想:“大概是想瞧瞧,这万中,千万,不,万万万万中无一的倒霉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