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蕊儿看的是别人送的礼，有裴钱霍送的，但更多的是柳家送的。

怕日晒雨淋，黄十三全搬正屋里放着，却没有打开，现在包装还是完整的，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看见这些礼，黄十三便想起送礼的人，想起对方自斩一手的惨烈，心情不觉沉重。

“这是别家放在这里的东西，过些日子需原样还回去，你切不可动。”宋元娘严肃地向宋蕊儿解释道。

其实以黄十三如今跟柳家的情形，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受用了，柳盐亭捡回秀才之位便要欢天喜地，哪里还会抠搜这些送出手的东西？但宋元娘这话已说出口，黄十三也就没有纠正她。

宋蕊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信是没信。

正这时，外面突然一声尖啸，由远及近，停在院中。

“什么声音？”“好像在黄家院子里。”那声音太过尖锐，附近的邻居都听到了，纷纷跑过来。

黄十三也是不明所以，走到院中，宋元娘和宋蕊儿也跟了出来。

只见院子中央，悬停了一支羽箭，真是悬停，它就那么突兀地停在黄家院子里，没着没落的。

宋蕊儿倍感新奇，甚至还上前用手上下左右的比划，确定羽箭四周没有透明的支撑物：“好神奇！”

黄十三也上前，只见这支箭羽毛洁白，箭头玄黑，还有清晰完整的花纹，十分古朴。

黄十三以手触碰箭羽，羽箭里突然传出声音，是王子贤的声音：“柳老太爷答应了你的两个要求，我已与他说定，三日后便安排你入文院拜圣，你早做准备。”

语罢，这羽箭嗡鸣，浑身震颤，一下子溃散于无形。

黄十三顿时明白了，这是王子贤传的言信，举人便能做唇枪舌剑，王子贤一个进士传言信也是寻常的。

王子贤原可以吩咐下人来告知黄十三，但兹事体大，他不想假他人之口。而这又只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他堂堂县令专门跑一趟实在兴师动众，索性便用了一支言信。

所以被羽箭尖啸引来的邻居团团围住黄家，便都听见了王子贤的声音。

“三日后拜圣？拜圣，是我想的那个拜圣吗？”村口的周大妈的声音，满是疑惑。

“拜圣，继拜县令为师，跟顾浩瀚交好，得柳家送礼之后，黄十三竟然要拜圣了？”巷中的杨拐脚。

邻居刘婶子的男人瞪圆了眼睛：“狗屁倒灶穿衣漏腚的黄十三，竟然要当童生老爷了？”

刘婶子匆忙拿了自家的花生胡豆进黄家：“十三啊，你刘大叔那个人就是嘴巴坏，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黄十三没有接：“婶子，昔日家贫，多得你帮衬，今日送些米明日送些菜，借了面粉从来不催着我们还，我心里是记你的情的。这花生胡豆我就不收了，你放心，我不会跟刘大叔一般见识的。”

“十三啊，好十三，你就收了吧，你不收，婶子害怕，不，不是，婶子心里过意不去啊。”

刘婶子端着竹篓非要往黄十三怀里塞，黄十三推脱不过，也就收了：“那这花生胡豆我收了，我家里还有些蜜饯炒瓜子你拿去，你不收？那这花生胡豆我也不要了。”

刘婶子便拿了些蜜饯炒瓜子走。

旁人没看见刘婶子用花生胡豆换了蜜饯炒瓜子，只看见刘婶子送礼，而黄十三收了。

人们拔腿就跑，跑回家，须臾，又跑出来，把黄家围得水泄不通，什么粉条腊肠地瓜鸡蛋土豆的都有，全是送给黄十三的。黄十三被那架势吓了一跳。推脱不过，只能跑回屋子插上门栓。

幸好这黄家虽然破落，却有无贼驱邪的墨宝，任外面群情激奋，只要黄十三把门关上，他们便进不来。

好不容易关上门，黄十三累得满头大汗。

宋蕊儿却在旁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姐姐回家，说黄哥哥出息了，说了黄哥哥拜了县令大人为师，又说了黄哥哥写的书即将发售，却为何不说黄哥哥要拜圣啊？”

宋蕊儿这话虽然是对宋元娘说的，一双眼睛却盯着黄十三，眨巴，眨巴，再眨巴。

宋元娘没有说话，双眼放空，她为何不说？因为她也不知道啊！

到了下午，屋外仍有人来敲门，断断续续地要送礼。

黄十三、宋蕊儿和宋元娘大门紧闭，连话都不敢说，唯恐叫外面的人听见。

到了晚上，三个人坐在桌前吃饭，宋蕊儿提议，明日去南山寺烧香：“今日来的，还只是周围的邻居。我记得黄哥哥也是大家族，多少亲戚，得了消息明天肯定都得来，不如索性出门，躲开了。”

宋元娘也道：“方才蕊儿与我提了，我也觉得这法子好，我们去庙里住两天，等拜圣那日再回。一来是躲开了这些嘈杂，二来，你既要拜圣，便去求佛祖保佑，讨个吉利。”

拜圣，却去求佛讨吉利，这是什么佛道混淆的世界观？

黄十三心里虽然暗笑，但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除了宋蕊儿和宋元娘刚刚说的两个好处，黄十三还有一个考量。

明天是本月《故事汇》发刊的日子，也是《西游记》第一册发行的日子。

黄十三虽然有心留在家里，好知道《西游记》的发行情况，但一则，这里又不是穿越前，网文发行在网站，马上就能看见数据，看见排行榜。二则，黄十三有些近乡情怯了，这里到底是人妖对立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以猴妖为主角的《西游记》发行之后会引起什么。

虽然他有王子贤做老师的噱头，又有田大光写书评，赠宣传语，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终于，黄十三点了点头：“好，我们明天去南山寺礼佛。”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黄十三便跟着宋元娘和宋蕊儿出门了，目的地，南山寺。

添了些香油，南山寺方丈便吩咐小沙弥安排黄十三和宋元娘宋蕊儿住下。

南山寺虽小，一应设施却很齐全，因是佛门重地，虽可以留宿，男居士和女居士却需要分开，不得互相进入对方的住所。所以黄十三跟宋元娘宋蕊儿分开住，还分开得很远。

黄十三一看，哦豁，宋元娘回娘家，一晚上没看见，他已经觉得很是不得劲。现在竟要连着两晚见不到宋元娘了，黄十三很是怅惘了一会儿，索性把海清河晏拿出来，继续写《西游记》。

海清河晏研磨出来的墨汁依旧香味高雅，似花似药。

黄十三便蘸着这一闻就很贵的墨汁，在宣纸上落下自己狗爬的字。

——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

中午，黄十三去斋堂吃饭，遇见宋元娘和宋蕊儿，跟宋元娘说了一会儿话。

黄十三平日里在家，只从支开的长窗看见宋元娘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便觉得心里踏实，偶尔说话，也不过是闲聊两句的家常。陡然想多处一会儿，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干坐着，聊了两句便各自回屋了。

黄十三走到自己的屋舍前，见窗前站了一名和尚。

黄十三虽对佛教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高僧才能称和尚，寻常的只叫比丘或沙弥。此时站在窗前，透过支开的长窗，瞧着摆在桌面上的《西游记》的光头披了袈裟，正是一名和尚。

有和尚在窗前驻足，黄十三并不意外。他吃午饭的时候走得急，只关了房间的门，忘记关窗，屋舍的书桌靠窗摆着，承载《西游记》的宣纸上达府的灵光便从窗户透出来，显眼得很。

见黄十三回来，和尚双手合十，先念了一声佛偈：“贫僧法号福泉，未请教施主如何称呼？”

福泉？这法号听起来不太四大皆空，还一股太监味，黄十三暗自腹诽，面上没显出来：“姓黄，黄十三。”

“黄十三施主，”福泉又是双手合十一揖，问道，“这桌上的文章，可是你做的？”

福泉指的正是黄十三摆在桌上没有收的《西游记》，黄十三点头：“是的，大师，是我做的。”

“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福泉念的，是《西游记》第八回中的一句，甚至不是诗，只是一句描述，“我观小施主文章，与我佛很有慧根，可曾想过拜佛？”

黄十三看和尚表情就知道他要夸，虽然《西游记》是吴承恩写的，和尚夸，实质上夸的也是吴承恩，但夸奖谁不爱听呢？黄十三便摆好了表情，等着和尚吹出大段的彩虹屁来。

但福泉说得很简短，甚至，前半句有慧根还勉强算夸奖，后半句算啥？拜佛？

黄十三品了品这句话，然后出离了愤怒，卧槽，老子请你看四大名著，你却想让老子当和尚打光棍？

“大师啊，有慧根什么的你真是谬赞了，我这个人，一顿不吃肉都不行，哪里像能信佛的人？您看您是不是去别处宣扬佛法？这世界上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我有慧根。”

“贫僧并非想度施主出家，”福泉闻言一愣，又释然了，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偈，“或许真是缘分未到。”

语罢，福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