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十三拜王子贤为师，想法很俗套，觉得给县令当弟子，说出去威风体面，更重要是不用挨冻受饿。

王子贤收黄十三为徒，却是真心为师，教他学问，也教他做人。

黄十三恭敬拱手，一揖到底：“多谢老师指点。”

王子贤受了黄十三的拜：“为师也不是一定要你接受拜圣令，但是你要明白，若你受了令，至少在明面上，你与柳盐亭的事便算是揭过去了。若你不受，柳家势大，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王子贤虽然说不一定要黄十三接受拜圣令，但很明显，他倾向于让黄十三接受。而虽然他倾向于让黄十三接受，却还是要来一日转圜，让黄十三斟酌，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黄十三。

只这一点，王子贤便比这时间大多数的老师强上太多了。

黄十三想了想：“学生有一事不明，请老师示下。”

“你问。”

“老师先前得拜圣令便能做童生，说得笃定，难道拜圣就没有失败的吗？”

“没有。”

“什么？”黄十三这么问，本意是想问问拜圣有什么条件和忌讳，再结合自身情况来考虑到底答不答应，没想到王子贤答得肯定，不觉讶异出声。

王子贤见黄十三惊讶有些奇怪，想想黄十三出身寒门，消息不够灵通，也就释然了：“你的杂学啊！子曰，有教无类，典出《论语·卫灵》。圣人收徒，不分贵贱贤愚，自有史以来，便没有出过拜圣失败之事。”

有教无类这话，黄十三听过，也知道是孔子说的，是孔子一身教育理念的写照。

只是黄十三心目中，拜圣是极为神圣的一件事，无论是从原身那里继承的记忆，还是黄十三穿越而来这段时间的观感。他万万没想到，拜圣竟然从未有人失败，顿时觉得这拜圣也没多神圣，甚至有点草率了。

黄十三也总算明白柳如海说出拜圣令时候，为何那么中气十足高高在上，仿佛施舍。因为柳如海的确就是从名门众多积年的宝贝里，掏出一个童生的文位，施舍般丢在地上，看黄十三会不会去捡。

黄十三默默地消化了一会儿：“弟子愿意接受拜圣令，但弟子有两个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我拜圣成功之后，才会诚启上苍，宽恕柳盐亭。”

“虽然目前看来，柳如海绝没有做手脚的必要，而且文院重地，也不是他能够做手脚的地方，但小心使得万年船，你这个要求想得妥帖，”王子贤点头，“可以。”

“第二，我要柳顺。”

“要柳顺给你当管家？”

其实黄十三就是觉得不想把柳顺放在柳家，倒没想好要柳顺来做什么，黄家那只砖片瓦的破落院子，也压根用不上管家：“先要过来，做什么，我后面再想。”

王子贤再次点头：“可以。”

黄十三便拱手：“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还请老师代为与柳如海商谈。”

这两个条件并不算离谱，王子贤的头点得铿锵，却又忍不住问黄十三：“你真的想好，要接受拜圣令？”

“君子不器，典出《论语·为政》。老师放心，学生不会把自己当做器具，拘泥于获得拜圣令成为童生的形式，学生之才也必不只止步于童生。柳如海觉得他不过是用一个童生换秀才，他日，等学生将他整个柳家踩在脚下，必让他为今日之事后悔莫及。”

王子贤一听，就知道黄十三引经据典，是在为刚才自己数落他杂学稀松而找回场子。

再听黄十三说要将柳家踩在脚下，叫柳如海为今日的事情后悔，便知道黄十三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对柳如海草菅人命的事情深恶痛绝：“好，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弟子。”

王子贤留着黄十三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宋元娘果然没有回来，虽然黄十三跟宋元娘没有圆房，两人各睡各的房间，但黄十三看宋元娘的屋子黑漆漆的，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西游记》马上发售，有钱，他又马上拜圣做童生，有权，有钱有权，正是跟宋元娘成亲的好时机。

黄十三想得美滋滋的，捞过被子，被子已不再是稻草，而装了新棉絮，宋元娘特意晒过，盖在身上既轻且软，有太阳的味道，黄十三闻着，却觉得闻到了宋元娘身上的味道。

黄十三傻笑一声，蒙着头睡了。

第二天一早，宋元娘便回来了。

不仅宋元娘回来了，宋蕊儿跟在宋元娘身后，也亦步亦趋地走进了黄家。

黄十三开始还想着宋蕊儿只是送宋元娘回来，却见宋蕊儿还提着包裹：“这是……”

宋元娘面上微微一僵，眸光微冷，却还是道：“相公，蕊儿要在咱们家住上一段时间。”

宋元娘是宋蕊儿的姐姐，黄十三便是宋蕊儿的姐夫，小姨子到姐姐姐夫家住一段时间，倒也说得过去，但黄十三瞧着宋元娘的神色不对：“为何要在咱们家里住下？”

这次，宋元娘还没回答，宋蕊儿先开了口：“与我定亲的人家变了卦，竟上门退了亲事，我每日里在家里受些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实在是过不得了，这才来叨扰黄哥哥。”

说着，宋蕊儿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并不是扑索索的，而是悄然无声地滑落，甚至，只一只眼睛滚出泪，顺着粉白的面颊往下流，另外一只眼里的泪水却滴溜溜地转，在纤长的下睫毛上凝成晶莹剔透的一颗。

黄十三原身的记忆中，宋老爷那长相，跟俊美没有一毛钱关系，甚至连端正都称不上。没想到，倭瓜似的种，竟生了宋元娘这样一个大美人的女儿，又生了一个宋蕊儿这样的小美人。

宋蕊儿要说别的事情，黄十三还不关心，但说起亲事，黄十三便有话语权了。

要知道，当初宋蕊儿本来是黄十三的媳妇。

小宋夫人看不上日薄西山的黄家，才把宋元娘塞了过来，转而把宋蕊儿说给了原本定给宋元娘的洪家。

小宋夫人干的出格的事，还不仅这一件。

洪家的少爷跟宋元娘年纪相仿，不然宋夫人也不能将女儿说给洪家。

宋元娘大了黄十三九岁，宋蕊儿又比黄十三小了一两岁，那跟宋元娘年纪相仿的洪少爷，便足足大了宋蕊儿一轮。也就是说，宋蕊儿还在撒尿和泥玩的时候，洪少爷已到了适合传宗接代的年纪。

当然，女孩子一般是不撒尿和泥玩的，黄十三就是打个比方。

总而言之，按这个时代的想法来看，洪家少爷是比宋蕊儿大了很多的。

这年头，女人才讲贞洁，是没有让洪家少爷空着屋子等宋蕊儿长大的道理的。小宋夫人也是绝，竟怂恿洪家公子先收通房，一个岳母，怂恿女婿在女儿未过门之前收通房，这也是惊世骇俗了。

洪家倒不受什么影响，宋家却沦为了笑柄，人们明里暗里地笑小宋夫人钻钱眼里去了。

连带着黄十三也被拖出来鞭尸，你看那宋家的，宁愿找个大了一轮的女婿，宁愿让女婿在女儿没过门前就收了通房，也不愿意让女儿嫁进黄家，可见黄家委实是破落得厉害了。

猛一听见宋蕊儿被洪家退婚的消息，黄十三心里属于原身的阴暗面还挺高兴。

让你瞧不起我，让你攀高枝，现在被休了吧？嘿嘿嘿！

高兴之余，黄十三又品出些古怪来。

算算，收通房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别看宋蕊儿刚满十四，放在这年代，却是适婚的年纪，按说洪家这么久都等了，为何临到头来却等不得了：“为何退亲？你可问过？”

宋蕊儿梗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黄十三问得这么细，但很快恢复了：“说是他屋里的通房大了肚子，之前便打过几个，不想再打，怕坏了阴德，老夫人做主给扶成了正室。”

“洪家大富之家，一个通房，哪里有当正室的命？便是怀孕了，也不过扶作妾室。妾室大了肚子，才更该急着娶大妇进门才是，尚未成亲，便搞大了妾室的肚子，家中有个生了庶长子的宠妾，哪家父母敢再把好姑娘嫁进去？早先都打过孩子，要坏阴德早坏了，怎么这时候装起……”

“黄哥哥，”宋蕊儿打断了黄十三，她咬着唇，神情娇弱得很：“哥哥问得这么多，可是不想见到蕊儿？哥哥既不想见蕊儿，蕊儿这边走了，任是与那乞丐野狗一般，睡桥洞睡破庙，也不留在这里，碍哥哥的眼。”

语罢，宋蕊儿神色凄楚地站着，水灵灵的眼眶里含着一包泪，直勾勾地盯着黄十三。

宋蕊儿这样，黄十三便不好再问了。

恰这时候，宋元娘也道：“别问了，蕊儿舟车劳顿，让她进屋休息吧。”

黄十三见宋元娘表情仍是不对，料想她这娘家回得不顺心：“岳，咳，岳父可好些了？”

宋元娘愣了一下，继而想起宋蕊儿是用宋老爷生病把自己诳回去的，表情有些冷凝：“都是老毛病，请了大夫，也没有一蹴而就的，将养着便行。只是，他真的老了。”

黄十三瞧宋元娘说“老了”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愁苦，便知道她心软了：“岳父有什么三病五灾，你要送钱送药都依你，应该的。只一点，我这边离不开人，医啊药啊的你叫别人送去，娘家那边便少回了吧。”

宋元娘似是没想到黄十三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把不肯回娘家的过错全揽到自己的身上，把她摘得干干净净，一时缄默。许久，才说出一句：“你真是长大了。”

这样说着，宋元娘表情总算好看些，接过宋蕊儿的小包裹，把人往里带：“进去吧。”

宋蕊儿却又不急着进屋，这眨眼的功夫，她已收了眼里的泪，只眼眶微红，面颊上还残留着泪痕，说明她真的哭过。宋蕊儿满眼新奇地瞧着正屋里的挑子：“这些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