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住口！”王子贤虽然不耻柳如海的做法，但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土著，不能理解从人人平等的时代穿越而来的黄十三，看见草菅人命的悲凉和愤怒，当下喝止黄十三。

柳如海却故作大度地摆了摆手：“黄公子肄业之人，也敢直呼我进士的名讳，想来是气糊涂了。罢了，我本想着柳顺在柳家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黄公子留他一命的，但既然黄公子盛怒难抑，柳顺，你知道该怎么做。”

柳顺面色一白，他本就因为失血疼痛而面色青白，柳如海此言一出，他的面色更白了，白得近乎透明。

柳顺已经保持不住面上的假笑，挺拔的身躯也微微佝偻，但表情依旧是谦逊有礼的：“黄公子，我说下有四岁幼女虽是骗人的，但我真有老母，年过五旬。她年轻时候为了供我读书，做绣品熬坏了眼睛，如今已是目不能视，膝下只有我一子。我却是个不成器的，读书不成，只能入大府帮工……”

“柳顺，磨叽什么？”柳如海极之不耐烦地打断了柳顺的话。

柳顺被吼得浑身一颤，不再说话，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黄十三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这柳顺的胡搅蛮缠他是见过的，那一把鼻涕一把泪，比他还臭不要脸。

但此刻，柳顺并不撒泼打滚，只是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叹，便叹尽了所有不公。

一声叹气之后，柳顺捡起匕首。

先前他一刀斩断手掌，需要摁住手臂止血，没有多余的手，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此刻，他又将匕首捡了起来，对准自己的心脏，想了想，刀尖调高，对准了脖子。

染血的刀尖对准喉头，柳顺蓦然目光一厉，手臂回收，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住手！”黄十三终是不忍，“我原谅你了，住手。”

柳顺存了必死之心，匕首挥得又急又狠，只在最后一瞬听见黄十三的声音偏了偏手，却也划破了脖子。

死里逃生，柳顺晃了晃，再维持不住体面有礼的样子，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

但即使是坐在地上，倒在自己的血泊里，青白的脸上冷汗密布，柳顺依旧是谦逊有礼的：“多谢黄公子。”

黄十三越发不忍：“我原谅他了，送他去看大夫吧。”

“不急，”柳如海却道，“我与你还有话说，至于柳顺，一时半会死不了。”

黄十三一听，饶半天，还让柳顺丢了一只手，终于要入正题了：“老太爷请讲。”

柳如海清了清嗓子：“自家人了解自家人，盐亭这孩子，我是知道的，生性顽劣是有的，都怪他母亲，娇惯了孩子，但根上是好的，就此文宫溃毁，一生无望文途，实在是可惜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黄十三如今只觉得整个柳家，从柳如海开始，根全是烂的：“老太爷不如直说。”

柳如海又是一声咳嗽：“我是想让你原谅盐亭。”

黄十三顿生警觉，柳如海先前要他原谅柳顺，便要柳顺断手丢命，现在又要他原谅柳盐亭，若是让柳盐亭断手丢命，黄十三自是欣然应允，若不是，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晚辈不知老太爷何意。”

“你连柳顺这罪魁祸首都原谅了，盐亭虽然有错，却是偏听偏信之过，想来要你谅解该不难。”

柳如海这话说得，黄十三越发听不懂了。

如今柳盐亭文宫溃毁，已经是卧床不起人事不知，即便他原谅了，又有何用？

“柳老太爷，你那好孙儿可是要取我弟子的性命，”跟柳如海见礼之后就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子贤此时终于开口，一句话便直指要害，“一个奴仆的手，便想将事情揭过去，不觉得太容易了吗？”

听见王子贤的话，柳如海却像是松了一口气。搭话就好，与他搭话，那便是有得谈：“哪里，区区一名奴仆的手，是小瞧了县令大人，也辱没了我柳家真心实意前来道歉的这份诚恳。”

王子贤哼了一声：“老太爷知道便好。”

柳如海施施然靠着椅背，他虽是来客，却坐着主位，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我来此前，便备下了一枚拜圣令，只要黄十三肯原谅我那不肖的孙，便将此令赠予黄十三又何妨。”

“拜圣令？！”此言一出，便连王子贤也动容了。

“不错。”对上王子贤惊讶的目光，柳如海越发声如洪钟，满脸傲然。

王子贤想了想：“此事，我需跟弟子商议之后再做回复，还请柳老太爷宽限一日。”

柳如海面露诧异：“你身为县令，又是他的老师，竟不能做他的主？”

王子贤只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柳老太爷宽限一日。”

柳如海打进入王子贤的府邸，便没有正眼瞧过黄十三，即便跟黄十三说话，也只是拿眼角睨着黄十三。闻言，柳如海此刻才仔仔细细地瞧了黄十三一眼，似乎想瞧出什么别样的风采来，须臾：“好，我明日再来，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柳如海武人出身，雷厉风行，语罢，便带着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

“老师，拜圣令是什么？”目送着柳如海的背影，黄十三走到王子贤身边问道。

王子贤先唤来下人清洗正堂里的血污，血液若是凝结，便不好洗了，然后示意黄十三：“来我书房。”

进了书房，只师徒二人，黄十三便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遍：“老师，拜圣令是什么？”

王子贤一边解开外衫，一边回答：“拜圣令，顾名思义，拥有此令者，可以拜圣。”

黄十三还没有听说过这个，搜索原身的记忆，也没有相关的记录：“不是过了科考才可以拜圣吗？”

“你可听过捐官？”王子贤反问。

捐官，黄十三倒是听过，不是从原身听过，而是穿越前听过：“花钱买官？”

“不是花钱，是花文宝，”王子贤摇头，“读书人终其一生，只能炼制一件文宝，甚至可能炼制失败，一件也存不下来，即便炼制成功，也多留于家族传承，高阶文宝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朝廷为了鼓励敬献文宝，便规定凡敬献四品以上文宝者，可获得一枚拜圣令。这拜圣令对有文位者无用，因为拥有拜圣令者，只能进行第一次拜圣，即拜为童生。但对无法考过县试的士子而言，却是叫他们生活天翻地覆的至宝。若没有拜圣令，他们或是从商或是务农，只是普通人，有了这枚拜圣令，却可以做官，虽然只是最低品阶的官员，如师爷捕头，却是阶级的跨越。而因拜圣令当的官，为区别于科考入仕的官员，便被称为捐官。”

这是黄十三全然不知道的事情，想想也对，原身只是寒门子弟，哪里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所以柳如海准备的这枚拜圣令，是祖上敬献文宝换来的。我只要拿着这么拜圣令，便能拜为童生？”

“不仅是童生，其他捐官者多是学问稀松，获得童生文位已是极限，才就此止步。你虽短于杂学，却长于文章，拜为童生后完全可以跟今年上榜的童生一起入府文院，弃杂学，考诗词秀才，届时再入仕，便不是捐官，而如其他科举选官一样，”说到这里，王子贤微微一顿，“若你不肯接受拜圣令，今年县试落榜，再考需等明年，平白耽搁一年不说，你杂学不足，一年的时间，为师其实并不能保证你尽得所学。”

府文院原来是分科的，分杂学秀才和诗词秀才，就像穿越前高中分了文理科似的。

王子贤已经解释得很清楚，接受拜圣令，黄十三不需要再学杂学，马上就能入府文院，准备考秀才。不接受拜圣令，他还需要继续学杂学，而即便学了，明年也不一定能考上童生。

听到这里，黄十三一怔：“听老师说这拜圣令的好处，倒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般。”

“柳如海亲自登门，自是有备而来。他调查过你，才选了拜圣令这个如同量身打造般的东西作为谈判的筹码，”王子贤又道，“你可知柳如海为何一定要你原谅柳盐亭？”

“不知。”

“柳盐亭既以你问道，你便是苦主，若你诚启上苍，愿意原谅他，天道也会轻罚。他受过天罚，注定心生魔障，此生无望中举，但若用秘法，重塑文宫，保住秀才文位还是有可能的。以柳家的势力，送入官场，历练两年，便能身居要职，为家族助力。”

文宫毁了还可以修复，这又是一件身为寒门子弟的黄十三不知道的事情。

黄十三惊讶之余，又转念一想，柳如海那等名门家主，哪有什么亲情可言？这件事，对他而言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交易，黄十三即便接受拜圣令，拜圣成功，也不过是一个童生，柳盐亭获得谅解，重塑文宫，却是一名秀才。用一个童生换一个秀才，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这也是我拖延一日，请柳如海后日再来的原因，”说到这里，王子贤又是一顿，“那叫柳顺的管家自斩一手，我见你愤怒无比，激愤之下，肯定不愿接受柳如海的条件。但我方才也说了，接受拜圣令，对你而言是目前最好的时机。大义私利，如何取舍，我想你或许需容得一日，好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