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所谓谢罪
王子贤当初见黄十三写得一手好文章,收为弟子,是万万没想到他学问稀烂,连蒙童都不如。
但既已为人师表,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王子贤这几日天天想着怎么教黄十三,想得头发都多白了一根,晚上更是辗转难眠。
老妻听得王子贤辗转反侧,不住叹气,不由得放软了语调:“想起夜便去,我不说你便是了。”
“不是尿急,都跟你说了不是尿急!”王子贤忍不住为自己辩白。
辩白完,王子贤不想扰了老妻安睡,便披衣起身打算去书房。
走到门口,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因为他听见老妻的奚落轻飘飘尾随而至:“还说不是尿急?”
王子贤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看见黄十三这个始作俑者,自然没有好脸色。
黄十三虽然不知道王子贤闹什么脾气,但孝敬老师总是没错了,连忙掏出《西游记》来:“老师,第一批《西游记》已印了出来,过几日才发售,我特意给老师留了一本,先睹为快。”
王子贤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也问起五里居的事情:“你既与柳盐亭有龌龊,为何还应邀前往?”
黄十三说了经过,王子贤瞪眼:“什么只是要你当众出丑,要我脸上无光?他是想置你于死地!你太大意了!区区一个肄业之人,竟不将一个秀才看在眼里,你可知你活得凶险,更赢得凶险?”
黄十三每每想起五里居的事都忍不住暗自得意,此刻听王子贤解释才知道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想到自己竟命悬一线,不由得心生后怕:“老师教训得是,是弟子托大了。”
王子贤又问:“柳盐亭虽非柳家嫡系,却有秀才之位,就此沦落也是一大损失,柳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这几日可曾发现柳家有什么异动?”
黄十三摇头:“不曾发现什么异状。”
正这时,下人来报,说柳家老太爷柳如海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黄十三也听过这位柳如海柳老太爷的威名,说他是开元四十六年的进士,是的,前朝的进士。曾任五品准将,致仕不是年纪大了打不动仗了,更不是获罪被贬,而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景国皇帝即位,要培养自己的人,便把前皇帝的官全换了一遍。
无论如何,这柳如海算是荣归故里。寻常县令不过举人文位,有的偏远县份的县令甚至只是秀才文位,清河县令王子贤要不是进士出身,还真镇不住这位余威尚存的前朝准将。
虽然镇得住,柳如海亲至,王子贤却也是不敢怠慢的:“请柳老太爷至正堂说话。”
下人匆匆地去了,王子贤跟黄十三对视一眼,都觉得柳如海这来者不善。
王子贤收了黄十三当“干儿子”,两人就算是半个自家人,王子贤便穿着家居服,跟黄十三在书房说话。
这时要迎柳如海,王子贤便不能穿家居服那么随意了,匆匆去换了会客的衣裳。他既被田大光叫作王胖子,自然是不够苗条的,这样的天,一通衣服都换得身上起了毛汗。
等王子贤换好衣服,带着黄十三赶到正堂,柳如海已经进来了。 黄十三没见过柳如海,他听别人都是老太爷老太爷的叫着,又说柳如海虽然致仕却风采依旧,潜意识觉得对方该是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人形象。 不想这一见,柳如海头发浓密鸦青,身形高大健硕,活脱脱是个四十啷当岁的健壮青年。 要知道柳盐亭都二十多岁了,这柳如海称老太爷,不是柳盐亭的爸,是他爷爷。柳如海如果只有四十岁,就是十岁生柳盐亭的爹,柳盐亭的爹又十岁就生了柳盐亭,柳盐亭如今也长不成二十多岁。 黄十三想起典籍中记录,孔圣存世六百载,看来这文宫才气文位果然有延年益寿的作用。 柳如海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家丁管事,管事便是当日去黄家给黄十三送礼的那个。 家丁管事在下面规规矩矩束手垂头地站着,柳如海却不客气,直接坐在了正堂主位。 黄十三陡然这么一进正堂,看见上面主位上的柳如海,都分不清他是主,还是王子贤是主。 王子贤并不介意,上前拱手施礼:“柳老太爷。” 柳如海本来坐着,此时也站了起来,拱手回礼:“县令大人。” 语罢,不等王子贤反应,复又坐下了。王子贤不以为意,就在旁边的座位坐下来。 柳如海坐着,睨了黄十三一眼:“这位是……” 明知故问,黄十三心里暗骂,却也恭敬上前拱手:“晚辈黄十三,见过柳老太爷。” 柳如海盯着黄十三拱起的手:“老夫真是坐井观天,久不出门,连清河县出了黄十三这样,十来岁便考取进士的天才都不知道了。假以时日,怕是四大才子之名也要收入囊中啊。” 柳如海这是讽刺黄十三,肄业之人,居然跟他一个进士持同辈礼。 这世道尊儒为圣,极重礼数,不同的文位有不同的礼,以黄十三连童生都没考上的情况,见进士都跪。只是这世道又以自谦为美,非正式的场合,很少真的严格按照礼数要求对方跪的。 黄十三暗自咬牙,柳如海果然来者不善,这刚见面,便要他跪拜。 柳如海见黄十三久久不动,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果然是县令大人的高徒啊!” 柳如海这是连王子贤一起编排了,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黄十三不懂礼数,便是王子贤老师做得不好。 黄十三没办法,只能屈膝跪下,双手高抬,长揖而拜:“晚辈黄十三,见过柳老太爷。” “嗯。”许久,柳如海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黄十三站起来,王子贤趁机开口:“不知柳老太爷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柳如海叹了一口气:“家门不幸啊,这是想必县令大人也知道,我家子孙一时不察,受刁奴撺掇,与贵弟子结了嫌隙,我今日前来,便是腆着一张老脸,来给县令大人赔不是的。” 柳如海说是来道歉,话却说得极为古怪。 首先,既是来道歉的,自恃身份,不伏低做小也就罢了,当面就给黄十三下马威算怎么回事? 其次,柳盐亭雇凶杀人,乃是主观故意的重罪,怎么到了柳如海的嘴里就成了受刁奴撺掇? 最后,既是柳盐亭跟黄十三的纠纷,来道歉,自该给黄十三道,怎么会是给王子贤赔不是? 黄十三还正自疑惑,柳如海忽然一瞪眼珠子,他生得四十来岁的壮年模样,说话也是底气十足,声如洪钟:“没听见我说话吗?还不上来给县令大人和黄公子赔礼?” 柳如海说话的对象,是跟着他一起来的管事,也就是数日前,柳盐亭派去给黄十三送礼的那个管事。 今日,这管事还如那天一样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袍子,虽然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府里上班穿的样式,但面料精良,通身一个褶子都照不出来。头发也是挽得一丝不苟,十分平整,只用一根古朴的木簪子别着。 听见柳如海叫他,管事往前站了一步,瘦长的身型挺拔,整个人显得既亲切有礼,又清隽从容。 “小的柳顺,见过王大人,黄公子,”管事那日扇自己打得很,眼角嘴角都还有未痊愈的淤青,却丝毫不妨碍他露出标志性的笑眯眯的表情,“小的出身卑下,人品低劣,幸得柳家收留,活出一条贱命。不思回报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竟撺掇自家公子生事,与黄公子结出嫌隙,还请王大人和黄公子恕罪。” 黄十三知道这种李代桃僵的把戏,穿越前的许多古装电视剧里也有,主家的公子小姐闯祸,便推出丫鬟小厮来受罚:“柳盐亭当少爷的,堂堂秀才,管事还管得他?柳老太爷这不是把我们当二傻子糊弄吗?” 黄十三先前被柳如海逼得跪拜,心里蓄了一把火,这会儿说话便带了火药味。 柳如海也不恼,只道:“柳顺,黄公子不肯恕你的罪,你当如何?” 柳顺叹了一口气,极为知礼地点了点头:“小的人微言轻,空口白牙,黄公子不肯恕罪,也在情理之中。” 话音未落,柳顺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来。 抽得极快,落得更快,黄十三刚刚瞥见匕首的雪亮刀光,匕首已经悍然挥下。 啪,一截断手落在地上。 柳顺自斩左手,手臂齐腕而断,鲜血刹那迸溅。柳顺死死拽住手臂,才勉强止住血流,直痛得一张脸又青又白,满头汗水淋漓,浑身颤抖:“不知这样,黄公子可肯恕小的的罪?” 黄十三双目被那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刺痛,蹭的一下站起来,失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顺连标志性的假笑都保持不住了,只勉强扯了扯嘴角:“给黄公子赔礼,还请公子恕罪。” 直到此刻,黄十三才听懂柳如海让柳顺赔礼的深层含义。 黄十三是知道这年头命如草芥的,在名门柳家眼里,赖汉的命轻贱,未拜王子贤为师的黄十三的命也轻贱。黄十三只是没想到,为柳家服务的柳顺的命仍是轻贱的,还轻贱到这种地步。 “柳如海,你这老匹夫欺人太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