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顾浩瀚亲自来给黄十三送《西游记》的第一批印本。

这还是黄十三头一回拿到自己纸质化的书，虽然是《西游记》，虽然作者印的是吴承恩的名字，黄十三还是有些激动：“这么快就印好了，还印得挺好。”

“县文院那边审得快，自然印得快，说是田县丞亲自打的招呼，我不曾疏通过，还以为是你打点的。”

黄十三一听，就知道自己事先给田大光送的初稿起了作用，闻言也不反驳，只问：“何时发售？”

“田县丞给《西游记》做了书评，登在本月的《故事汇》里，我打算把《西游记》跟本月的《故事汇》同日发售，”顾浩瀚微微一顿，“恰好田县丞送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墨宝，我正命人赶制副本，给十六家分店都发下去，发售的当日挂起来做宣传。”

文院掌管天下文事，地位超然，自然会发行读物引领舆论风向。

除了圣院发行的《圣传》之外，各州府县份的文院也有发行读物的权利，清河县的院刊就是《故事汇》。

当日田大光曾主动提要给《西游记》做序，被黄十三婉拒了。田大光便退而求其次，做了书评，登在《故事汇》里，还送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墨宝，这人情不可谓不大。

黄十三一边琢磨着得找机会专门登门去谢田大光，一边道：“好，就定本月《故事汇》发刊之日发售。”

《西游记》的事情定了，顾浩瀚又问起柳盐亭，五里居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柳盐亭大不好了，说是抬回去便人事不知，如今还没有醒。柳家老太爷虽然致仕了，昔年的铁腕却还有几分。”

黄十三也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家名门，恐怕还有后招：“我会多加小心的。”

“你们哪位是……黄公子？”一个迟疑的人影，出现在大门敞开的黄家前。

黄十三和顾浩瀚没进屋，就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说事，此刻闻声回头，便看见大门前一名素裙的少女。

黄十三和顾浩瀚就已经很年轻了，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眼前出现的这名少女却更年轻，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年轻到近乎稚嫩的容貌，柳叶似的的眉毛轻皱，越发显得黑白分明的眸子楚楚动人。

黄十三不明所以地站起来：“我是黄十三，你是？”

少女的目光在黄十三的脸上略一转悠，便毫不留恋地落在了顾浩瀚的脸上：“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好嘛！黄十三一看少女那含羞带怯的表情就明白了，怀春呢！

顾浩瀚却不准备回答，甚至不需要那名叫顾青的小厮冲出来一翻白眼“凭你，也配知道我家少爷的名讳”，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施礼：“此间事了，顾某先行告辞了。”

顾浩瀚这一礼，端正持重，可堪礼仪典范。

黄十三被顾浩瀚这庄重的一礼吓了一跳，要知道他现在跟顾浩瀚也算熟识，顾浩瀚已经很少做这样完整的重礼了，但既然顾浩瀚见了礼，他也只有连忙回礼：“慢走。”

对揖完，顾浩瀚只冲少女微微颔首，连话都不肯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着顾浩瀚傲然离去的背影，少女注目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还叹：“翩翩浊世佳公子。”

卧槽，黄十三忍不住腹诽，他怎么就忘了顾浩瀚生得唇红齿白，是小白脸中的战斗机了呢？

也有点估摸出来顾浩瀚突然施礼的原因，小白脸看旁边有迷妹，特意施礼，是故意招蜂引蝶呢！

少女念念不舍地回过头来，缓出一口长气。

突然，少女冲过来，紧紧地抱住黄十三，伤心地哭起来：“黄哥哥，蕊儿终于找到你了。”

卧槽，这又是怎么回事？

黄十三一时间僵住了，满脑门里搜寻是不是原身造的风流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要知道黄家破落，穷得全靠宋元娘浣洗度日，连饭都吃不饱，肯定是没有余钱去招惹别的女人的。

而且这少女前脚还被顾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转头却对他投怀送抱，也太诡异了。

“相公，我听见有人……”宋元娘听见声音，从堂屋走了出来，看见少女，不由得表情一僵。

少女听见宋元娘的声音，从黄十三的怀里抬起头来，那是一双如同小鹿般湿润的眼睛。然后，她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逾矩，受惊的小鹿般从黄十三的怀里挣出来，冲宋元娘施礼：“姐姐。”

宋元娘迟疑着，还是回礼：“蕊儿，你怎么来了？”

宋元娘的施礼是端庄的，相形之下，被称作蕊儿的少女虽然也是端正的，却因为窄细的肩膀和腰肢而显得纤弱得多，弱柳扶风一般：“爹，爹大不好了。”

这样说着，蕊儿又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

宋元娘面色几变，太快了，黄十三一时看不懂她的神色，最后，宋元娘看向黄十三：“相公，我想回家探看父亲一番，还请相公应允。”

好不容易从少女的爹就是宋元娘的爹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黄十三陡然一惊，宋元娘的爹，不就是他的便宜老丈人吗？黄十三的原身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宋元娘可是有家有父亲的。

“应允，自然应允，老人家身体不好，去镇上多买些补品，反正钱都在你那里，你看着买。”

宋元娘又是面色几变，最后只恢复了端庄：“多谢相公，只是恐晚间不能回，相公的晚饭……”

黄十三摆手：“你要留在娘家理所当然，反正我马上要去拜谒老师，晚饭就在老师家对付了。”

宋元娘便进屋收拾了几件东西，跟那眼眶发红的姑娘走了。

她们前脚走，黄十三后脚便想起，那姑娘可不是什么生人，算起来她才是黄十三名正言顺的童养媳。

黄十三的娘与宋元娘的娘是闺中密友。

两位夫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婚后嫁的夫婿也是家世相当，又住得近，时常走动，越发的好。

一来二去，两家定下了娃娃亲。

宋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宋元娘，黄十三前面却还有个哥哥，所以娃娃亲原是应在他们身上。

宋元娘顺利长大，黄十三的哥哥却在九岁的时候下河淹死了。

宋夫人有心继续两家的情谊，但当时黄夫人刚怀上黄十三，宋夫人不好叫已九岁的宋元娘等黄夫人肚皮里尚不知是男是女的黄十三，两家便说，娃娃亲另定黄夫人腹中的孩子和之后宋夫人再生的适龄的女孩。

说定之后，宋夫人给宋元娘另寻了亲事。是清水县里姓洪的富户，虽不是名门望族，却是富甲一方。

这世道以文治国，要评名门和望族的前提，是家中有或者曾经有相应文位的读书人。洪家世代经商，不曾染指官场仕途，所以虽然富得流油，有的是钱，却并非名门望族。

不曾想，宋夫人没能再生下女孩，就过世了。

宋老爷续弦，另娶了新的宋夫人，便姑且称小宋夫人。

小宋夫人倒生了与黄十三年岁相当的女孩，便是方才见过的弱柳扶风似的少女，宋蕊儿。

小宋夫人嫁给宋老爷之后，宋家日子更好了，与蒸蒸日上的宋家不同，黄家却像是日薄西山。

两家原本相当的家世，顿时不匹配起来。

小宋夫人便不愿意将宋蕊儿嫁给黄十三，一是她与黄夫人不是闺中密友，没有那深厚的交情，二，也是最重要的，黄家破落了，小宋夫人舍不得自己花骨朵似的的女儿嫁过来受苦。

小宋夫人一琢磨，宋夫人许下的诺，自该由她的女儿去偿，反正她早看宋元娘不顺眼了，早点推去黄家，还能省得几碗糙米饭。至于宋夫人去世前给宋元娘说下的亲事，虽然等女儿长大人便显得有些老了，但好在洪家的田产米铺不会老，况且老男人才懂得疼人，到时候就勉强让女儿收了便是。

正所谓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小宋夫人一通伤伤心心的哭，宋老爷就将宋元娘送到了黄家。

黄夫人不忍好姐妹的遗孤在家里受难，自然收留了宋元娘。

只是宋元娘跟黄十三到底年纪差了许多，不曾成亲，只当童养媳养在家里。

因黄夫人的收留，宋元娘感念黄家的恩情，这些年才对黄家和黄十三不离不弃。

说起来，黄十三小时候曾见过那宋蕊儿，只是女大十八变，黄十三又换了瓤子，竟一时没想起。

黄十三又想起宋元娘走时的神色，自从入了黄家，她便跟宋家断绝了情分。宋老爷也是心狠，明知道黄家家贫，宋元娘靠着浣洗度日，三餐不继，这么多年却连一个铜板都不曾周济过。

如今要宋元娘去探望他这个不是后爹却胜似后爹的亲爹，难怪宋元娘的表情古怪。

黄宋两家，就是一笔烂账，黄十三一时间也懒得理会。

他说好要去县衙拜谒王子贤，此刻看时间差不多，便带上刚刚拿到的《西游记》，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