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子贤府里出来，黄十三去买了些卤肉零嘴，边买边觉得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真是不方便。他现在买东西只是临时兴起，宋元娘并不知道，出门的时候，宋元娘还在给别家浣洗，洗完肯定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午饭。要是有手机，他一个电话过去，告诉宋元娘自己带吃的回去，岂不是免了宋元娘辛苦？

虽然没有手机，但想到宋元娘见自己带东西回去加餐必定高兴，黄十三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黄十三？”一个路人突然叫出了黄十三的名字。

黄十三回头一看，十来岁的少年郎，倒不是路人，而是原身的同窗，江天。

江天家是开扎染店的，家境虽然比黄家好，却只是普通人间，跟崔子然杜若飞那等公子哥全然没法比。又因为不擅读书，功课比黄十三还差，旁人少有愿意搭理他的，一来二去，跟黄十三玩在一起，倒有些烂兄烂弟的意思。

陡然看见对方，黄十三还有些高兴，不是黄十三高兴，而是残留在黄十三身体里原身的记忆，看见这为数不多的朋友，条件反射地出现了高兴的情绪：“江天，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来参加诗会的，”江天指了指对面的酒肆，“走，既碰上了，便一道走吧。”

“诗会，什么诗会？”黄十三不明所以。

“结业诗会，庆祝咱们结业，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欢送今年考上的童生，即将启程去大元府文院了。”

黄十三明白了，这名头是诗会，其实就是同学会，他这个被劝退的大龄差生，说是结业，不如说是肄业，难怪同学会压根没收到消息：“我能做出什么诗来？又没有收到邀请，便不去了。”

江天却不想放黄十三走，他今年十五了，只比黄十三小一岁，也是连考不中的差生，明年的他就是今天的黄十三。同班的没几个能说上话，此去诗会也不过是孤家寡人的枯坐着，即便说上两句，也是被奚落。

“说是诗会，哪里就真是作诗？不过是找个噱头，大家吃喝一顿。今日是崔子然做东，他考上童生，崔家大把大把地撒银子，我记得你家里穷，肯定很少上酒楼吃好的，走走走，咱们一起。”

黄十三一听，崔子然的席面，更不想去了。

奈何江天不由分说，拽着黄十三就往酒楼里拖。

黄十三被拖到酒楼，瞧着楼上匾额，更觉得冤家路窄——裴家酒肆。

要说这裴钱霍虽然抠门，却是十分的精打细算，或是正因为抠门，花出去的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刀刃上，雇佣的人也是物尽其用。裴家酒肆的装潢，在清河县里是排得了前三的。

黄十三这一眼望去，县份上的酒楼自然称不上雕梁画栋，但也是梁柱夯实，门楣高阔的。

这时，其他陆陆续续来的同窗，看见黄十三，都很惊讶。

有人问：“黄十三？你不是说书去了吗？还有时间来参加诗会，不用上工？”

又有人问：“生意可好？不管挣多少，总比读书时候只出不进要强上许多吧？是不是后悔没早去说书？”

上面两个是消息不灵通的，却有那消息灵通一些的：“我可是听说了，崔子然在府里摆宴，便请了你去说书，你说得稀巴烂，让杜若飞捶了一顿，怎么样，骨头断没？”

此话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江天虽没有众人那样放浪形骸，却也是抿着嘴笑，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果然，黄十三在的话，大家都只顾着笑话他，便顾不上笑话自己了。

黄十三瞧见了，心里暗叹，看来江天这个原身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塑料兄弟情。

再一想初见江天时，从身体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欣喜，不禁可怜起原身来，原身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跟江天是塑料兄弟情，可没办法，他活了十六载，算来算去，竟只有江天一个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

先前没被众人看见，黄十三走了也就走了，反正没收到邀请，没人猜到他会来。但现在众人发现了黄十三，还嘲笑这一通，黄十三真就不走了。

黄十三索性金刀铁马地往桌子里一坐，既是做诗会，其实早就定好了席面，凉菜都摆好了，只等人齐了便上热菜，黄十三便喊：“不是有琉国舶来的琼浆玉液吗？上上，给每一桌都上一壶！”

黄十三这一嗓子嚎得中气十足，众人都听愣了，一时缄默，面面相觑。

“啧啧啧，古人云，脸皮厚吃不够，诚不欺我。黄十三这做派，好似他中了童生，摆下诗会做东。谁能猜到他不过是个被私塾劝退，还死乞白赖来蹭吃蹭喝的穷酸呢？”冷不丁的，旁边传来一个人的嘲讽。

众人省过味来，笑得更大声了。

还有人笑骂：“这席面上的蹄髈，谁都不准跟黄十三抢，人家可是几年不曾闻见肉腥味了！”

被奚落，被嘲笑，其实是原身在私塾的常态。

黄家家贫，父母双亡，靠着大了九岁的宋元娘辛苦浣洗，才挤出读书的钱来。

黄十三若是书读得好也就罢了，这世道以文载道，多的是穷苦人家靠着读书改变命运，当官做学问。偏偏黄十三书又读得稀烂，连考五年，年年不中。

又穷，又烂，黄十三的人生一眼就望到了头，这才被人毫不留情地奚落。

黄十三落座，其他人不屑与他同席，纷纷去坐了其他的桌子。

江天先前跟着众人一起嘲笑黄十三，此刻一阵踌蹴，却又挨着黄十三坐下了。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见了黄十三纷纷避开，甚至宁愿在其他桌添坐席，也不愿过来跟黄十三同坐。最后其他桌都坐满了，只剩黄十三和江天孤家寡人的守着一张桌子。

临近饭点，崔子然和杜若飞来了。

他们不是从楼下上来，而是从楼上下来。

黄十三原身在裴家酒肆干过，知道楼上有茶楼，看来崔子然和杜若飞早就来了，只是在楼上喝茶。

想想也是，这场结业诗会，连江天这种学渣都请了，说到底，就是一场为了全颜面才办的大锅饭。崔子然如今是童生，以后要接触的都是上层，跟江天这种小商贩场面敷衍都是浪费时间。

所以崔子然杜若飞提前便到了，却在楼上喝茶，一起喝茶的，还有些家室差不离的公子哥。

这一下楼，一群锦衣公子鱼贯而入，先敬罗衣后敬人，楼下坐着等开饭的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黄十三不得不承认，这崔子然本就长得很有做小白脸的潜质，站在肉山似的的杜若飞旁边，那股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便更明显了。黄十三甚至疑心崔子然之所以跟杜若飞走得近，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似的，就是为了让杜若飞把自己衬托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崔子然一眼就看见了黄十三，没办法，太显眼了，别的桌子都是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就黄十三这席，偌大的一张圆桌，只坐了黄十三和江天两个人，想不注意都难。

崔子然没有请黄十三，一是因为黄十三是肄业，不算结业，二是上一次见面，黄十三在地上撒泼打滚碰瓷讹钱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使是脾气很好的崔子然也生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黄十三的心来。

但现在黄十三既然来了，崔子然也不好撵他走，只能让他蹭吃蹭喝。

紧接着，崔子然发现了一件更加尴尬的事情。

崔子然让官家定席，本来是吩咐给自己一干人等留了一桌的，虽是诗会，没有主家，但既是崔子然买单，便算是东道。东道给自己留了一桌子，这很正常很合理。

崔子然觉得反正都留了桌子，又不想过多的应酬了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这才特意下来得晚一些。

可崔子然一晚下来就尴尬了，黄十三坐的倒不是预留的席面，但没人愿意跟黄十三同桌，那些人便把预留的桌子坐了，搞得如今崔子然一干下来，只剩黄十三这张桌子还有空位。

杜若飞也看见了这个情况，当下高喊：“小二，加桌。”

小二不明所以，陪着笑脸：“杜公子，你们这不是还有一桌吗？算算人数，刚好呢！”

“让你加桌就加桌，哪里那么多废话？”

杜若飞肉山之名不是浪得虚传，这一瞪眼珠，气势太骇人了，小二当场就吓得冒汗，连连赔小心：“杜公子，不是我不给你加桌，实在是这饭点，都上着客人，没有桌子给你加啊！”

“罢了，”崔子然叹了一口气，“别难为一个店小二，坐吧。”

崔子然发话，一行人这才在桌前坐下，其他人还好，只是表情玩味，杜若飞却怒瞪着黄十三，也不知道是想在黄十三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还是直接把他瞪走。

黄十三却丝毫不以为意，还很热情地招呼：“坐，随便坐，别客气，全当是自己家里。”

这下，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悄悄关注这边情形的人又对黄十三的厚脸皮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