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跟黄十三同桌吃饭，崔子然兴致不高，只让杜若飞说了两句，便宣布开席。

还真如江天所说，名叫诗会，却压根没有提作诗这一茬，开席了就是吃吃喝喝。

想想也对，在座的，只崔子然和另外一名廖姓的同窗考上了今年的童生，算是学霸了，剩下的都是连童生都没考或者考不上的小学鸡，即便作诗，又能做出什么来？

诗虽然不做，酒却是要喝的。

崔子然这一桌子的人都没动，来给他们敬酒的却是络绎不绝。

无他，崔子然这一桌子有钱有势，就如同后世同学会里混得最好的那一批，自然少不了有人要捧臭脚，看他们能不能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自己吃得盆满钵满之余，从手指缝里漏些渣滓来给其他人捡。

吃席的都是年轻的少年郎，十六岁的黄十三，已经是里面年纪大的了，其他普遍都是十三四岁的。这个年龄，放在后世还在读中学，在这个十四岁已经是适婚年纪的时代，却是入社会了。

一场结业诗会，俨然是一个小社会。

黄十三闷头吃，真是闷头吃，一个人，赶上一台推土机，过处杯盘狼藉。

一是没什么能做的，别人敬酒都敬崔子然一干人，叫都懒得叫黄十三的名字。二是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光是看他胡吃海喝，吃得满面油光，崔子然的小白脸就已经黑得媲美锅底了。

除了崔子然，同桌的其他人的表情也谈不上好看。

他们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养得精细，越发挑嘴，这个不爱吃，那个不爱喝。

有幸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要么也是挑嘴的公子哥，这个不爱吃，那个不爱喝。要么不是公子哥，却装也得装出一副这个不爱吃，那个不爱喝的挑嘴公子哥样来。

哪儿见过黄十三这样，把自己当泔水桶，哗啦啦往下倒饭菜的？

那大块的蹄髈，飘着酱汤红油，看着是让人大快朵颐，往日里不过是个摆设，吉祥物似的，存在的意义只是说这顿席面价值不菲，没有糊弄人。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谁还真能对肥腻的猪腿下筷子？

黄十三不，他先使筷子剥了烧得焦香软糯的猪皮，犹觉得不过瘾。直接上手，抓起蹄髈便啃，啃得满嘴满手都是酱汤，还边吃边龇牙：“我看大家都不吃，别浪费，香，真香！”

几个公子瞧着黄十三胡吃海塞的样子，只觉得看一眼都恶心坏了，纷纷放了筷子。

江天也放下了筷子，他坐在黄十三旁边，只是被众人射向黄十三的利剑似的目光波及，已经是坐立难安，真的很难想象黄十三是凭着什么样的心理素质吃得那么香，他连连去拽黄十三的衣袖。

黄十三尤不自知，他不仅自己吃，还挥舞着手，那一手的酱汤，比什么都好使，过处人人闪避：“吃啊，怎么都看着，吃，这蹄髈可香了，千万跟我客气，崔童生，杜公子，吃，跟自己家似的。”

杜若飞一拍桌子：“黄十三！你别欺人太甚！”

黄十三嘬着手指头，挑着眼角睨过去一眼：“怎么，这不是崔童生做东，我还以为我这当客人的吃得越高兴，崔童生这东家越满意呢！哦，是我理解错了，我不吃了。”

说着，黄十三把剩下的半拉蹄髈往盆里一摔，飘着红油的酱汁被蹄髈砸得溅了起来，溅得半桌都是。

黄十三还嫌不够，故作委屈地大声嘟囔道：“连口蹄髈都舍不得让人吃，也好意思叫作席？”

杜若飞被黄十三一通胡搅蛮缠搅得简直出离了愤怒，要上来跟黄十三好好地辩一辩道理。

崔子然也是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说之前黄十三在大街上撒泼打滚碰瓷讹钱已经很刷新他的认知下限了，此刻，黄十三这一通媲美推土机泔水桶还吐槽不给吃的操作，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怒到极致，崔子然倒佛了，他觉得自己要立地成佛了。

当下，崔子然拦住杜若飞，和蔼可亲地看向黄十三：“吃蹄髈嘛，我当是什么事，小二，再上两个蹄髈。”

“好嘞！”楼下跑趟不知道楼上的波涛暗涌，应得又脆又爽快。

两盆热气腾腾的蹄髈很快端了上来，却谁也没动。

公子哥们看一桌子被先前黄十三丢的蹄髈溅起来的汤汤水水，没有当场离席已经是给崔子然面子，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黄十三却是吃够了，半个蹄髈已经是他的超常发挥。

黄十三剔着牙，看崔子然的小白脸黑到极致，又翻白了，瓦白瓦白的，心里那个美啊。

恶心吗？恶心就对了！嫌他恶心？他就好好恶心恶心给他们看看！

“黄十三吃熊心豹子胆了？这么招惹崔子然。”有人小声地问。

“谁知道呢？先前不是说他还去搅了崔子然的家宴，他这叫什么，仇富吧？”有人小声得应着。

便有人站起来，端着酒杯走过来：“黄十三，来，我敬你一杯。”

黄十三瞄了一眼，认出对方是先前嘲笑他被杜若飞捶了一顿的人，知道这杯酒没安好心：“我喝不下了。”

果然，对方等的就是黄十三这句话，或者说，无论黄十三说什么，对方准备好了说词：“听说十三兄是谋得高就了，难怪看不起我这同窗的一杯水酒。”

谋得高就？这是无从说起的一句话。黄十三先前是找了工作，却就是在酒楼里当说书先生，因为他读书数年，学得稀松，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才找了个说书先生的营生，还兼职打杂。

现在的说书先生，社会地位跟戏子唱曲的差不多，不算上流行当。

更何况，黄十三现在连说书先生的工作都没了，他虽然准备靠《西游记》出书，却才刚交了初稿待审，连合约都没有签，算起来，只是个无业游民罢了。

对方却继续说下去：“怎的不是高就？你出去说书，说一个书，得一个铜板的赏钱，说一百个书，得一百个铜板的赏钱，一天说一百个书，一个月就是三千个铜板的赏钱！”

这人姓李，单名一个睦字。

李睦此言一出，整个酒楼都为之一静。

须臾安静之后，众人爆发出哄堂大笑。

有人边笑边拍桌：“神特么一天说一百个书！”

李睦继续说下去：“一年下来，我算算啊，四舍五入就是十万两雪花银子啊！！”

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流下来，都桌子都拍不动了：“神特么四舍五入就是十万两，黄十三说八辈子的书也挣不了一百两啊！”

李睦还在说：“这年入十万两的营生，怎么的不是天大的高就啊？”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就连杜若飞都笑红了脸。

黄十三没笑，平心而论，李睦段子说得不错，有梗有笑点，但讽刺的对象是自己，黄十三笑不出来了。

黄十三想了想：“李睦，想必你的工作是很好了。”

李睦跟黄十三同年，也是十六，也是没考上童生被私塾劝退，现在就业了。

但李睦家境殷实，虽然比不上崔子然杜若飞，但跟黄十三江天一比，还是高出一大截的。

背靠大树好乘凉，李睦靠着家里找的营生自然不会太差。闻言，李睦骄傲地一昂头：“顾家顾浩瀚顾公子知道吧？他开的寒潭书斋听说过吧？寒潭书斋虽是顾公子独个的生意，虽才经营了两年，却已经开了十六家分店，如今要在隔壁澧县开第十七家，你猜猜这新开的分店掌柜是谁？”

“不会就是你吧？”

黄十三一听顾浩瀚的名，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不会这么凑巧吧？再听李睦说寒潭书斋，好嘛，还真就这么的巧。想想也是，人才贫瘠的清河县，位列名门能拿出来说道的就那两家。

李睦扯了顾浩瀚的大旗，便是给自己长威风。

“不错，新分店的掌柜正是不才区区在下我！”说着，李睦的下巴扬得更高了。

李睦这样做，一是奚落黄十三，痛打落水狗，本就是他最爱干的事情，二是卖好崔子然，今天在场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黄十三得罪了崔子然，而他奚落黄十三，便是在给崔子然卖好。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睦虽因家境殷实，并不如黄十三过得凄惨，但单论成绩，他也是学渣中的学渣。考不上童生，跟黄十三同批劝退，别人当面不说，背地里肯定要笑话他。

去寒潭书斋做掌柜的，家里塞了许多钱，才拿这个工作。拿下这个工作后，李睦很满意，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名字跟名门之后的顾浩瀚放在了一起，这说出去，多长脸？

所以李睦特意找了这个大庭广众的机会说出来，为的就是让大家忘记他被退学的耻辱，每每想起来，只记得他的名字跟顾浩瀚在一起，是寒潭书斋的掌柜。

黄十三没想到，李睦肄业，竟去了顾浩瀚新开的书店当掌柜如此凑巧，更没想到的是还有更凑巧的。

说曹操曹操到，李睦前脚刚说完顾浩瀚。

后脚，那比崔子然还像个小白脸，被称为小白脸中的战斗机的顾浩瀚，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