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光既管着清河县文院，自然跟坐镇清河县衙门多年的王子贤也是老熟人了。

他也是夜观星象，看见了灵光异象，这才出来寻人。

老远看见王子贤的马车停在黄家门口，就知道对方跟自己同样的目的，而且是先到了。

待近了，听见王子贤威逼利诱要收对方为弟子，田大光简直出离了愤怒，好你个王胖子，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然谈不上深交却也没有得罪你。

清河县好不容易出了个写达府诗的高才来，你居然想着先下手为强，悄**地就拢进自己兜里？

早就不想在清河县呆的田大光不想错失了黄十三这个天赐的契机，当机立断：“我乃县文院院丞田大光，我也愿收你为弟子，还不快快跪下拜师。”

王子贤不胖，他只是不够高，才显得不瘦，被田大光叫破了绰号，只觉得刚刚树立起来的县令老爷的威严都碎了一地，也是出离了愤怒：“田瘦猴，我在这里收弟子，你凑什么热闹？”

田大光不瘦，只是他容长脸又爱留美须，面相有些猴化，才被王子贤针锋相对地起了这个绰号，主要为了对应“王胖子”：“王胖子！你平日里胡搅蛮缠也就罢了，今日我在此收弟子，你休要胡闹。”

“田瘦猴，你简直可笑，”王子贤冷哼一声，“人是我先找到的，拜师也是我先提的，你休想截胡！”

田大光当仁不让，也是一声冷笑：“王胖子，须知闻道方有先后，拜师可没有，今天这弟子我收定了！”

王子贤一撩衣袖：“你今天是不是想练练？”

“来得好！”田大光大喝一声，也撩了衣摆，“我今日便领教领教天运二十三年的进士的大才！”

围观群众看见往日破落得连乞丐都不乐意去的黄家院子里，站了一个县令，一个院丞，县令和院丞还为谁能够收黄十三为弟子，如市井泼妇般吵得不可开交，只觉得这个画面太疯狂了。

刘婶子的男子木着脸看向刘婶子：“媳妇，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打我一巴掌，看痛不痛。”

刘婶子是个又善良又老实的传统妇女，打自家男人这种事肯定是做不出来了：“我不敢。”

还是刘婶子的儿子见机，上去就是一巴掌，啪！声特别清脆，还问：“爹，痛不痛？”

“痛，是真的，”刘婶子男人反应过来的瞬间，提起鞋就去打孩子，“反了你个小兔崽子，敢打老子！”

邻居刘家如何鸡飞狗跳不提，黄十三的脑子此刻也在飞快的运转，县令和院丞，他选谁好呢？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黄十三当然是不想选的，用后世的话来说，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就是都要！所以，黄十三先试探着：“不知学生是否有幸，得二位一同……”

黄十三话还没说完，就得了田大光一个白眼：“美得你，还想让县令和院丞给你一起当老师？”

王子贤也道：“年轻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被总想什么便宜都占着。”

得，必须二选一了。

黄十三很快打定主意，他决定选王子贤当老师。原因很简单，王子贤是县令，是有实权的父母官。

田大光是县文院的院丞，文院说起来地位超然，直辖如今亚圣掌管的圣院，但其实没什么实权。州文院和府文院还好点，负责童生以上有文位的读书人的教育，县份上的义务教育却分包给了各地私塾，县文院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审核印刷出版书籍，委实没什么用途。

只说黄十三在心里选定了王子贤做老师，他知道自己选王子贤肯定得罪了田大光，但场面上还得敷衍过去，便朗声道：“今日多谢县令大人搭救，若非县令大人及时赶到，学生恐怕遭歹人屠戮，已经是一具尸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既然县令大人不嫌弃学生卑鄙，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着，黄十三便一拜拜了下去。

黄十三这话说得不赖，一是感谢了王子贤的救命之恩，二说他拜王子贤为师，不是看不起田大光，也不是自己捧高踩低，而是报答救命之恩，算是全了三个人的脸面，架便打不起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会遇到很多教导他的人，私塾的夫子，府文院的夫子，若是有幸考上进士，还能蒙州文院的夫子教导，但这些夫子只能称为代夫子，因为夫子只有孔子一人，圣人常在，为天下师。

而老师又与代夫子不同，老师不仅管弟子的读书，还管做人，还管吃穿住行。

拜了个老师，做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拜了个干爹。

“好！好！好！”王子贤连叫三声好，双手将黄十三这个“干儿子”扶了起来。他大半夜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宝贝，但在场这么多人看着他堂堂一个县令收了弟子，又是压了田大光一头的大喜事，当即扯下腰间挂饰递给黄十三，“这便送给你，当做拜师礼。”

黄十三还没瞧清楚王子贤递过来的是什么，便听见田大光哼了一声：“王胖子倒舍得下血本。”

王子贤送出挂饰本来有些肉痛，瞧着田大光酸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又得意起来：“老夫今日得了好弟子，别说区区一个五品文宝，便是四品，三品，一品的都送得！”

听王子贤这样说，黄十三才知道塞进手里的玉质挂饰是一个文宝。

文宝，有少部分是天材地宝，但最多的还是文人死后，用秘法淬炼的法宝，就像高僧死后烧出的舍利子。文宝会保存住一些文人活着死后的技能，只要填充才气就可以反复使用，从低到高分为九品到一品。

文宝既然是文人死后存世的法宝，多是留在本家传给后辈，也有进献给朝廷为天资平庸的后人谋求一官半职的情况，王子贤现在送给黄十三的就是一位翰林淬炼的法宝。

黄十三到底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虽然明白文宝贵重，不是轻易得见的，更别说据为己有了，但想到自己拿的也不知道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手指骨还是脚指甲，心里难免有些膈应。

王子贤还叮嘱：“你如今没有文位，使不了这五品文宝，但你可以将它放在身边温养，一是让它提前熟悉你的气息，二是也可以让你身上的伤好得快些。”

黄十三想到要时时把这脚指甲带在身边，更膈应了，面上还不好显出来：“弟子多谢老师。”

“一品文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送你也得有，”田大光自知收徒无望，与达府文章的才子无缘，便收了争锋相对，竟还显出几分仙风道骨来，“你那灵光达府的文章呢？拿出来看看。”

“不错，”王子贤也点头，“快快取出一观。”

田大光与王子贤虽然平日不睦，没事就言语刺挠一下对方，但是说到底，两人都是读书人，而且是文位不低的读书人，对于文字和才学的热爱，是十数年枯燥的执政生涯都无法磨灭的。

黄十三将王子贤和田大光请进屋，在宋元娘的搀扶，取来了《西游记》。

王子贤和田大光先是满脸欣喜地接过宣纸，因为他们看见上面半尺高的灵光，是货真价实的达府文章！

紧接着，王子贤和田大光的表情齐齐一僵，因为他们已经看清了内容，看清了黄十三的字。

这个字实在是太丑了，形如狗爬，不同的字，就是不同的狗在爬。

所谓有看没有懂，就说的是王子贤和田大光现在的情况，那么一瞬间，他们只看见一群形状各异的狗披着半尺灵光脱肛的野马似的奔向自己，根本看不清文章的内容。

“这字……”王子贤一顿，“嗯，不太好认。”

田大光就没那么委婉：“这字也太丑了。”

黄十三也知道自己的字见不了人，当下只能推说：“学生气虚，又伤了手腕，写的字的确有碍观瞻。”

王子贤接受了这个解释：“看内容，只看内容。”

田大光念出来：“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因为黄十三刚誊了一章回，所以两人很快就看完了。

两人又一次陷入缄默，表情比看见一篇达府文章的字如狗爬还要复杂。

须臾，王子贤先开口：“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这诗，虽是打油诗，却道尽人事。”

《西游记》作为四大名著，不仅仅厉害在瑰丽浪漫的奇幻脑洞，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遣词用句也是鬼斧神工。开篇第一章回便有值得鉴赏的十首诗一首赋一曲歌，其他用词也是十分精良。

王子贤念的，正是十首诗中的一首打油诗。这首诗在后世并不是传播最广的，但王子贤当了十多年的清河县令，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升官，这首诗暗合了他的心念，才让他感触最深，不由得念了出来。

田大光也点头：“布局精妙，立意高远，寥寥几笔，写尽人事蹉跎，虽以妖族为主角，却发人深省，我甚至觉得这不该是达府，不该仅仅是达府，而该是……”

鸣州一词，卡在田大光的喉头，竟说不出来。一是他在清河县待得久了，潜意识觉得清河县人才贫瘠，做出达府诗已然是祖坟冒青烟，鸣州阶品简直想都不要想。二是他被这瑰丽大气的文章激得心潮澎湃，又觉得不仅仅是达府，甚至鸣州也配不上这样优秀的文章，而合该是镇国，甚至传天下！

传天下的念头一出，田大光也被自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