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一直关注着柳盐亭问道的看客齐齐抬头，只见先前还大晴着的天，竟在柳盐亭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乌云蔽日，黑了下来。

何彦石面色大变，他不敢大声嚷嚷，只凑到柳盐亭身边低语：“柳兄，快请散天道，切莫逞能酿成大祸！”

何彦石的声音虽然已刻意压制，但此刻五里居里没人说话，万籁俱寂，他说的话便是唯一的声音。远处的不敢说，方圆五米的人尽都听见，看向柳盐亭的眼神便复杂起来，嘲讽有之，鄙夷亦有之。

柳盐亭也看见了黑下来的天色，团团乌云翻涌，里面不知道裹挟着多少惊雷。

但柳盐亭现在也是骑虎难下，如果他中途而废，天道因此散去，所有人都知道他真的夺人妻子谋害性命，他的文名便彻底毁了，黄十三又毫发无损，日后不知会掀起什么浪来。

思及此，柳盐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

“……便叫我，文宫碎裂……”

柳盐亭到底心虚，说到此，声音不禁抖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不是声音抖了一下，而是他的文宫抖了起来。如同遭遇地震一般，砖瓦结实的三进院落在他说出“文宫碎裂”的话之后，从地基往上震颤起来。

轰——伴随着响亮的雷声，闪电划过天际，刹时映亮了柳盐亭瓦白的脸。

柳盐亭脸色惨白，满面冷汗淋漓，连带着唇色也惨白。

他感到难以形容的强大力量紧紧攥着自己的文宫往上拔，那种滋味，比被人攥着心脏往外拔还要难受。

柳盐亭抖起来。

他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在抖，继而以为是自己的文宫在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抖。

筛糠似的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何彦石忙冲过去扶住了他：“柳兄，你没事吧？”

柳盐亭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倚在何彦石身上，只差口吐白沫，便抖得羊癫疯犯了一模一样了。

除了何彦石，其他祝融诗社的人不仅没有上前，还后退数步，唯恐叫人知道是跟柳盐亭是一伙的。

特别是王波，他看着柳盐亭，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他方才撺掇柳盐亭问道，是真心实意觉得柳盐亭出身名门，为人风光霁月，必定能问道成功，挫了黄十三的锐气。

如今，王波见柳盐亭连誓约都说不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竟真的……我辈之耻！”

对于王波的唾弃，柳盐亭充耳不闻，他现在根本顾不上王波。

而如果柳盐亭顾得上王波，肯定反口就是啐王波一脸的唾沫，老子骑虎难下，还不是你这个棒槌搞的！

索性柳盐亭现在全心都在收拢震颤的文宫，那无形的力量攥着他的文宫，如同要从他血肉骨骼里剔除般生生往外拽。原本坚固的院落在无形的力量面前剧烈震颤，砖瓦基石都化作飞灰，扑索索地往下掉。

柳盐亭知道，这是天道要他应誓，要他如誓言一般文宫碎裂！

不，不要收他的文宫，他的文宫是三进的院子，还有先贤之诗。

一念起，柳盐亭文宫中的先贤之诗一下子亮了起来。

其实先前先贤之诗就泛出微光，只是此刻更亮了。才气的灵光从先贤之诗的一撇一拉里迸溅出来，如刀，撕裂混沌黑暗，锋利地插入四周，缓缓地稳定住了文宫的震颤。

先前文宫被拔，痛得撕心裂肺，柳盐亭还以为自己是穷途末路，一时间难以置信。

直到柳盐亭反复检视，确认文宫真的不再震颤，砖瓦基石也不再飞溅，才真的相信，先贤之诗如同一根脊骨，牢牢地定住了他的文宫，甚至抵挡住了天道之力。

柳盐亭内心狂喜，他果然是天选之人，竟然真的扛住了！

现在，只要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将问道完成，黄十三的命就是他的了。

而他现在的异状，只要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可以了，喝多了酒，吃坏了肚子，什么借口不行？他连问道都完成了，谁还会管他的誓词是不是说得不够流利？过程中抖不抖身体？

“……文路断绝。”

哗——五里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那声音是什么。

柳盐亭却知道，那是他文路断绝的声音。

就在柳盐亭说完最后一句誓词，原本撑住文宫的诗文闪烁了一下，发出最后一束强光，然后如同耗尽力量般突然从中折断，文字如被剪断丝线的珠串似的纷纷散落进文宫里。

先贤文字落地，如珠玉落地般弹跳数下，越跳越是灵光暗淡，最后灵光消散，彻底沦为泥土。

先贤之诗消失，文宫内刹那极静。

这寂静似乎很长，长至万年，又仿佛很短，短如一瞬。

而这极长又极短的寂静之后，文宫轰然坍塌。如飓风过境，所到之处，文宫摧枯拉朽般破碎湮灭。

坍塌的不仅仅是文宫，原本承载文宫的地面也跟着轰然下陷，卷起无数飞尘。

最后，柳盐亭的神识更是直接弹了出来。

没有文宫，连文路都没有，自然无处容纳柳盐亭的神识，也就自然被弹了出来。

也是柳盐亭自己作死，中途他有数次请散天道的机会，却因想要置黄十三于死地，结果把自己逼上绝路。此后，他便要如他誓言所说的那样，文宫碎裂，文路断绝，此生无望文途。

柳盐亭双眼无神地望着远处，不，他是进士之才，还要入内阁，当翰林，他不甘心。

柳盐亭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柳盐亭倒在地上，只有何彦石去扶他，一个人根本扶不住，结果是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这时，乌云消散了，太阳从云里露出脸，束束金光透云而来。

阳光下，生死不知的柳盐亭闭着眼，沾染了自己刚刚吐出来的血污，狼狈无比。

看着这样的柳盐亭，黄十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柳盐亭问道时抠了字眼，黄十三起誓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抠字眼呢？

黄十三说“……任凭柳盐亭处置。如违此誓，此生无望文途”，文途无望对于别人来说是极为可怕的誓言，对黄十三而言却不是。黄十三本就是连考五年都考不上童生的学渣，即便输了，也可以选择不听柳盐亭的要求，代价不过就是保持现状，不读书，靠写《西游记》糊口罢了。

而现在他赢了。

后来黄十三与王子贤说起此事，才知道自己赢得有多么险，或者说，活得有多么险。

“什么只是要你当众出丑，要我脸上无光？他是想置你于死地！”听黄十三说了经过，王子贤一瞪眼。

黄十三虽也觉得柳盐亭大费周章，不至于只是想让自己丢脸那么简单，但他一时想不出柳盐亭还有什么后手：“学生无知，还请老师明示。”

“他肯定早就备下歪诗，只等你应战，便用金声玉振配合歪诗，毁你肺腑，叫你吐血而亡。”

黄十三没想到才气还能这样用，但经王子贤这一说，他找了找原身记忆，还的确有这样的用法。

这个世界，虽然也有文官武将之分，但文官是读书人，武将也是读书人。

因为这里诗能杀敌，词能灭军，文章安天下。

这里的读书人既有文人风骨，又有武人血性，多是一言不合就出诗杀人的。

“柳盐亭这一计毒啊，”王子贤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可记得当日为师救你，杀了一名赖汉？”

黄十三点头：“多谢老师救命之恩。”

王子贤摆摆手：“那叫唇枪舌剑，是举人功法，就是将说的话凝成实物，激射出去，我就是如此洞穿了赖汉的脑门。需知柳盐亭有秀才文位，已能做纸上谈兵，这纸上谈兵和唇枪舌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只在于，纸上谈兵施展之时还离不开纸笔。即便不用纸上谈兵，秀才经两次才气浣体，体格也远远好于普通人。柳盐亭要取你的性命，无论是用纸上谈兵，还是直接暴起杀人，你都是绝无招架之力。”

“……可他要我斗诗。”

王子贤笑起来，神情自傲：“因为他顾忌老夫，怕老夫找他麻烦，便执意要你斗诗。需知，文人相斗，生死不论，如果你死在斗诗之上，那是技不如人，老夫也拿他没有办法。”

黄十三沉吟片刻：“当日，赖汉白日来抢我元娘姐姐失败，晚间再来，面上带伤，我便隐隐觉得姓柳的性情乖张。偏偏五里居里，他十分大度，一再忍让，连口舌之争都不做，更别说什么暴起杀人了。便是因为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我死于‘斗诗’，好脱了干系。也是他如此机关算尽，才叫我谋出一线生机来。”

王子贤点头：“孺子可教也。”

经过王子贤的解释，黄十三才品出自己能够活下来，甚至赢了柳盐亭，实在是险之又险。

此刻，黄十三虽是险胜，却到底是胜了，还是大获全胜。

今日之后，柳盐亭见色起意谋害人命还妄图蒙蔽天道，结果天罚之下沦为废人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清河县，大元府，甚至景南州。

黄十三，我为你报仇了，黄十三轻轻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