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十三并不知道自己赊纸笔的样子被顾浩瀚和顾青看见了，还在书斋里不遗余力地说服店小二：“我只赊最次的纸笔，不拘什么，能写就行。六日，不，只需四日，我必定按照纸笔的价格，三倍奉还。”

店小二撇了撇嘴：“你说四日就四日？三倍便三倍？满大街的乞丐，任哪个穷酸破落户上门，说三倍奉还，我便将店里的纸笔奉上，那咱们店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店小二这意思是讽刺黄十三穷酸破落，连乞丐都不如，黄十三心里有火，却发不出，没办法，小二说的还真是实情，黄家除了多一个能栖身的破屋子，那真是连乞丐都不如。

“我说是四日便是四日，我们读书人，做文章，绝不拖欠。”

店小二一翻白眼：“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了，你黄家家里穷，清河县都是出了名的，买什么纸笔？做什么文章？饭都吃不上，连锅都揭不开了。我们也不稀罕你什么四日后的三倍，就今天，就原价，你拿得出钱来，纸笔你带走，拿不出钱来，麻溜的，恕不远送。”

“你认识我，认识便好了。我黄家的确是出了名的穷，却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你满清河县打听打听，我可干过一件借米还糠的事情。今日我允诺了三倍，四日后必然三倍还你……”黄十三还要再说。

“拿两套海清河晏，一套包好我带走，一套给他。”旁边突然穿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黄十三侧头看见，便看见一张小白脸，倒是熟人，新晋的童生榜上十七，崔家公子，崔子然。

听见崔子然要给黄十三一套海清河晏，不禁黄十三愣住了，就连店小二都愣住了，忍不住再次确认：“崔童生，小的没有听清，你可是要买两套海清河晏，将其中一套给这个，这个黄……”

“黄十三。”崔子然接下了店小二的话，也算是应承了店小二的猜测。

这下，不仅店小二惊了，就连黄十三都惊了。

毛笔，墨条，宣纸，都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最次的，字迹浅淡还发叉，不等墨水干透已经糊成一团，越好的越清晰。这海清河晏，顾名思义，便是能绘制出海清河晏的文房四宝，又因为海清河晏有天下太平之意，读书人向来以兴盛人族匡扶社稷为己念，更是受人追捧。

海清河晏算是文宝之下，寻常文房四宝里最名贵的了。

一套海清河晏价值不菲，以黄十三在崔子然席面上讲猴妖搅局，被崔子然好友杜若飞打了一拳的交情，别说海清河晏了，崔子然能给一套最次的笔墨都算是天上下红雨。

要知道，裴钱霍扣了黄十三的工钱，就是仗着黄十三得罪崔子然，整个清河县都不会有人帮他出头。

崔子然看着黄十三瞠目结舌的表情，也读出了其中的愕然，微微一笑：“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大元府府文院进学，特外出采买，在这里遇到你也是有缘，同窗一场，一套海清河晏便算是临别赠礼了。”

卧槽，先前杜若飞说崔子然脾气好，黄十三还不以为然，腹诽顶多就是个惺惺作态的场面货，没想到啊，这要放在什么玛丽苏泡沫剧里，妥妥的神级圣父白莲花啊！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骤然收了这崔子然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黄十三也不好在心里叫对方小白脸了。当下挠了挠头，对着崔子然施下一礼：“大恩不言谢。他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崔童生尽管说话。”

“大恩不言谢？”崔子然咀嚼这几个字，不由得高看了黄十三一眼，“倒是言简意赅。”

恰好这时，店小二包好了一套海清河晏，递给崔子然，崔子然便告辞先走了。

第二套也很快包好，店小二递给黄十三，黄十三接过，跟崔子然离开不过是前后脚。

黄十三走到门口，崔子然还没走，那叫杜若飞的肉山站在旁边：“这黄十三真不是东西，我虽打了他，却也赔了一大笔银子，多少文房四宝买不来？他却来故意来这里装穷，败坏你的名声。”

“我们并不知道来龙去脉，不能做此想。”崔子然的声音。

“怎的不是，”杜若飞的大嗓门中气十足，“他那等破落户，穷得揭不开锅，即便买笔，也不过去路边摊。书斋这等精良装潢的店铺，他素日里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若非故意给你找晦气，怎么敢进去？”

杜若飞又道：“幸而今日恰好叫我们撞见了，你又见机，大方地送他一套海清河晏。不然还真叫这小人败坏了你的名声，你如今考上童生，日后可是要做官的，决不能惹上仗势欺人的腌臜名声。只可惜了那套海清河晏，落进这等装穷讹钱的穷酸手里，明珠蒙尘。”

黄十三一听，好嘛，听杜若飞这意思，当他是故意装穷讹钱呢！

而崔子然送他这一套文房四宝，却是反将一军，要坐稳了乐善好施的名头，方便日后在官场行走。他就说嘛，这世间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圣父白莲花，普度众生地要对人好？

须臾缄默，崔子然叹了一口气：“黄家家贫，父母早逝，没个教养，沾染市井习气也没办法。”

卧槽，崔子然更厉害，杜若飞还只是说黄十三，崔子然这一张嘴，连黄十三死了的爹妈都带上了。

黄十三先前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管崔子然作何想，他到底是送了自己一套海清河晏。男儿在世，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却也要懂得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但听崔子然连黄家死去的爹妈都带上了，黄十三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黄十三把海清河晏往怀里一收，冲上去往崔子然还没走的马车前一躺：“哎哟喂，我腿断了，走不了了。”

黄十三在干什么？他在碰瓷，没错，碰瓷，碰崔子然的瓷。

你不是说我讹钱吗？好啊，我就教你什么叫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讹钱！

你不是要装好人吗？装乐善好施普度众生吗？来呀，哥们就给你机会当圣父。

崔子然看着倒在地上黄十三，面色微微一僵：“十三，你这是做什么？”

“你看不见吗？你的马把我的腿踩断了，哎哟喂，痛死我了，我残废了，走不了了。”

“我们的马根本没动。”杜若飞说着就要上来跟黄十三讲道理，他看着魁梧凶悍，其实从骨子里是个读书人，最爱讲道理的，就连之前打黄十三一拳前，也要讲道理，充分体现先礼后兵的精髓。

但杜若飞这一身的肉，气势太骇人了，还没走近，便听见黄十三杀猪般地叫：“哎哟喂，打人了，童生老爷撞了人，踩断腿不赔礼道歉，还打人了，见血了，要命了。”

“怎么回事？”“什么人呀？怎么撞了人还打人呢？”“挺面熟，那不是崔……唔！”“啊，好像真是崔家的，他不是刚考上童生吗？怎么做这种事？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杜若飞的脸一下子黑透了，别说杜若飞，小白脸崔子然的脸都黑了。他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满地打滚撒泼的无赖黄十三，跟不久前说出“大恩不言谢”还叫他有些刮目相看的黄十三联系起来。

当下，眼看着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崔子然只想速战速决。

崔子然一把拦住还要上前去讲道理的杜若飞，亲自问道：“你想做什么？”

光听崔子然从牙关里逼出来的声音透着寒，黄十三也知道崔子然生气了，但他生气值个几斤几两，能换成猪肉带回家，让宋元娘吃一顿好的吗？

对上崔子然冰冷的眼，黄十三也坦白得十分光棍：“赔钱！”

“你就想要钱？”崔子然的声音越发冷了。

“没错，你撞了我，就该赔钱！”

“给他钱，”崔子然一甩衣袖，他堂堂童生老爷，不说是非曲直，在大街上被人围观，已经是丢脸至极，当下不再拖沓，花钱消灾，扭身就进了马车，车帘落下来，隔绝了围观者探究的目光，“我们走！”

崔子然出门在外，倒没带那粉衣丫头。

一名紫衣的小厮上前，丢了两个银稞子丢在黄十三身上，一行人顷刻走得干干净净。

见崔子然走了，黄十三也捡了银子爬起来，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走了一条街，见后面没人看见，便脚步轻快地去了肉铺，割了一斤猪肉，又去杂货铺，买了半斤瓜子半斤蜜饯，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黄十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杜若飞的话。

黄十三刚才听得清楚，杜若飞说他打了黄十三，是赔了钱的。

黄十三却压根没收到这笔钱，宋元娘为了给他求医问药，连买米的钱都花了，导致黄十三大病醒来，只能喝清得连人影子都能照出来的米汤，走路两条腿都是软的。

稍稍一想，也很容易想清楚这笔钱的去处，无他，肯定是裴钱霍。

裴钱霍不仅扣了黄十三的工钱，还扣了杜若飞赔给黄十三的汤药费，要不是原非穿过来，黄十三可真是死了，裴钱霍这拿的是黄十三的买命钱。

黄十三更是下定决心，他肯定要给裴钱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