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夏，辽东集英村。

天仿佛漏了个窟窿，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漏到了人间。大雨下了三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地已经喝饱了，雨水又从山上流下来，虽然浸泡在雨水里的庄稼已经不可能成活了，山上落下的石块还是毫不犹豫地砸到田里。

村委会会议室，村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抽烟，村支书在电话旁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一个光着膀子、裤腿挽起的青年，坐在桌子旁，眉头紧锁。虽然几个人沉默不语，气氛压抑。

“不行，电话打不通，老李，再这样下下去，咱们怕是只能转移了。”村支书杨斌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头对村长说到，他的语气甚至有些颤抖。

“嗯……”村长又猛吸了一口烟，直接用手捻灭了烟头，丢在地上，说道：“老刘他们应该快来了，会上再说。”村长声音平稳，好像没有那么紧张。村长李志刚，五十一岁，年轻时打过鬼子，前几年还带村里人去丹东修过机场，为人忠厚，在村里有绝对权威。

雨好像小了点。

“来了……”

“动作快点，动作快点，快进来把门关上，妈了个巴子，别让雨进来了，哎你快点儿的！”生产队长刘文广气冲冲地吆喝他的八个生产小队长，还把最后那个年轻小伙一把拽进屋里。老刘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次的暴雨可能让村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他作为生产队长，没有责任也有责任，此番作态也可以理解。

“来，辛苦了，抖落抖落身上的水，快坐下吧。”老刘的粗鄙之语让几个年轻的小队长脸上已表现出不愉，年纪最大的生产小队长已经六十多了，抛开职位不谈，他在村里也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者，所以此时气氛难免有些尴尬。村支书忙打了个圆场，招呼大家坐下。老刘诧异地看了一眼座位上的青年，不过没有说话，坐在了他的旁边。

书记主持这次会议。

“同志们，我长话短说，雨再下几天，甚至不用几天，我们这个山沟沟就会被淹，目前与外界失去了通讯，求援比较困难，所以经过党支部讨论，我们决定全村择机撤离，时间后续通知，下面由村长作具体安排。”书记努力使语气平和一些，稳定军心。做完指示他便起身到电话旁继续打电话，不肯放弃一丝求援的机会。

然而，村支书的故作镇定并没有奏效，他的话像巨石落入水潭中一般，溅起巨大的水花，几个年轻的生产小队长开始议论纷纷，老队长沉默不语，面露悲痛，想来即使日寇入侵、东北沦陷，集英村也从未放弃抵抗，却不想因为洪水而背井离乡。村长也没有阻止大家的议论，这个时候有些情绪需要发泄。

“哼哼，好了，都别吵吵了，听村长安排！”还是老刘出言阻止了小队长们的议论，虽然他和村长、书记曾商讨过多种预案，撤离也是最坏的打算。集英村南面是宽阔无边的太子河，三面环山，山外面还是山，若是河水倒灌，还能跑到山上，遭遇山洪就是十死无生。况且即使能到山上避难，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个人家都不屯粮，出了事没被淹死也被饿死了。他们之前开会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并不在场，他也不认识这青年，所以这小伙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带来了什么消息让两个老干部突然做了立即转移的决定？这个小伙子的来历不简单啊。

村长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先不要慌，来，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村长站起走向青年的旁边，扶着青年的肩膀说道，“赵士雄，防灾专家，刚刚过来，经过他的全方位评估，确定只有转移才能救全村。小赵，你来跟大家说两句。”村长说完轻轻地拍了两下赵士雄肩膀。赵士雄听见村长叫他讲话，本来紧紧缩在桌子旁的他蹭地一下就要站起来，差点撞到站在他后面的村长，还没等他站直，大腿直接卡在了桌子下面，地面上又全是他裤子上滴下的水，滑的很，他这一下连人带椅摔了个四脚朝天。

“嘎哈啊……”

“啥玩意防灾专家。”

“诶呀我的天……哈哈哈哈….”

也许是刚才太压抑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臭脾气老刘和村长也忍不住笑着将赵士雄扶起。“不好意思噶……”赵士雄站起来第一句话是表达歉意，这时大家才开始注意这个年轻小伙子，个子很高，不会低于一米八五，稍微瘦了点，头发很长，浓眉大眼，颧骨微凸，皮肤比较黑，不是东北口音，应该是西南一带。

老刘隐约感觉到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了，但他还是有些疑问。“小赵，看你年纪不大，怕是没到二十岁吧？”老刘为了缓解尴尬，也是想套点话出来。赵士雄见旁边这个暴脾气大叔问题，赶忙回答：“十七岁。”他的回答让现场又安静下来，开什么玩笑？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在这里充什么防灾专家，随便一句话就敢叫人背井离乡，年少有为的不是没有，但是看他弱不禁风，平平无奇，显然不是那类人。那个年代基层的风气很硬，有啥说啥，年轻人更是血气方刚，几个在生产队长老刘手里吃瘪的小队长已经站起来准备“讨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妈的，我们这些从小就开始种地的人，各种劳动模范、先进个人，为全国输送粮食，三十多岁才混个生产小队长，你小子何德何能也敢在这里充大头？

眼看这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的架势，老刘一瞪眼，几个小队长就立马消停地坐下了，但眼里还是透露出不善的目光。赵士雄虽然年纪小，但是这些人对他的质疑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这让他感觉很不爽，说道：“我确实不是防灾专家，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人跟我讲这‘黑云蔽日，太子还乡，天河倒悬，九幽离荡’，至于你们，并不在我此行的计划之内。”他说这话的时候昂首挺胸，神态自若，完全不复先前的窘境，反差之大让在场的人为之惊奇。赵士雄看向村长，略微欠身说道：“村长，请今晚之前务必做好准备，晚辈还有要事代办，先走一步。”说完他竟然向村村长抱了抱拳，拿起门后的斗笠，背起长布包，转身出了屋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哼，装神弄鬼的家伙！”

“我看他精神有问题。”

“应该把这个没有信仰的土匪抓起来！”

在场的人对赵士雄的嚣张态度十分不满，不分长幼尊卑、满口牛鬼蛇神也就算了，什么时代了还前辈晚辈的，还抱拳，当自己是江湖侠士吗？

村长看起来望着赵士雄离去，独自叹息，两边都没有错，本来就是他有求于人的，他没有批评村里的年轻人，年轻人总要有敢于质疑权威的精神，社会才能够进步，庆幸的是小赵并没有说不帮忙，话不投机半句多吧。

“老杨，不需要打电话了，有事商量。”村支书满头大汗，听见村长叫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村长点头致意。没人愿意背井离乡，但这次没得选。书记回到座位，村长作出安排：“集英村这次必须撤离，各小队长各自带好自己队里的人，务必做好思想工作，丢掉包袱，轻装上阵，不必担心物资的事，带不走的东西全都留下，人一个不能少，有谁不愿意离开的你来找我。也不用在家里待着了，准备好就在食堂集合。我知道你们有许多疑问，这个事后我再告诉你们。”村长双手拍桌站起“好，你们先回去动员，有变故我另行通知，散会！”八个生产小队长回去做动员，会议室只剩老李、老杨和老刘三人。

老刘拿起桌上的旱烟盒，一边卷烟，一边说道：“老李，这小伙子怕不是个送刀的？”“嗯，我也以为他们群人消失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呵呵，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村长接过老刘递过来的烟，缓缓回答。“不管咋说，咱的命算是保住了。”老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有点满足。“我看未必。”插话的是书记老杨，半个知识分子“这小子说的挺玄乎，说有大事发生，洪水进村，看他小小年纪，只怕出了事顾不上我们。”老杨有些阴阳怪气，按老话说就是“书生的穷酸气”，但是通讯中断，等军队救援几乎行不通，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眼中“神棍”，但也还是要过过嘴瘾。

“哎呀行了老杨，你也土生土长的，这些事也不一定是假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热血哈。”老刘说笑着又递烟给老杨。“也是，哈哈哈哈。”老杨接过烟哈哈大笑。

至于赵士雄说的大事是什么，村长也不知道，赵士雄只告诉他这个地方马上毁于一旦，想活命去跟他走，去老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