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时我还在河边和世交李家的象石、象斗两位叔叔抓泥鳅,对此一无所知。当晚我那在木材厂当检尺员的老爹下班回家,在餐桌上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事情经过,还忍不住啧啧感叹两声,说大白梨里外都是一把好手,这下可惜了。我妈心肠软,也附和着叹气,又问大白梨究竟是如何没的。我爹说道:“外人都说那杨树有问题,我估计也差不多。”我妈问道:“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难道就没看出来些什么?”老爹尴尬地咳嗽两声:“你也知道我学艺不精,祖传的本事没学到三成,这事我完全看不出门道。不过若是大爷、堂哥他们在,一定能瞧出来,或许能把大白梨救回来也未可知。”
听老爹这样说,我从旁边插嘴道:“象石叔叔也能,上次他说咱家饭桌上有排骨,我回来一看果不其然。”爹不屑地撇撇嘴:“象石那点天分,还及不上你李旷爷爷的十分之一,他无非就会个火珠林法,明白体用变化而已,没啥大不了的。”象石叔叔的本领是李家太爷亲传,也是皇极生象术的正宗门路,远在老爹之上。我有心反驳爹的话,妈却从旁边递了个眼色。我明白妈的意思,想了想还是将后面的话咽进肚里。 见我没说话,老爹反而来劲了:“小岐,冰果厂离咱家不远,你可不要跑去玩,听见没有?”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老爹斥责道:“你别总嗯嗯的,要是真敢去回来我就抽烂你的屁股,叫你三月下不了炕。” 我回嘴道:“我还有一个月就开学了,你不敢抽。” 老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牛眼珠子一下子瞪圆了:“小兔崽子,还学会顶嘴了你!等会吃完饭看我怎么收拾你!” 妈赶快出来打圆场:“公骏,小岐他是个孩子,说话不知深浅,你别往心里去。”又转过头来劝我:“小岐,你也少说两句,爸爸说得都对。” 我虽然很不服气,但也不敢多说话,只低着头往嘴里扒饭。老爹拿手指点着我对妈说:“你可一定把他看住了,别让他满哪乱跑。”妈对爹一向言听计从,当下温言答应。 第二天老爹照常去木材厂上班,妈在家里洗衣服。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洗衣盆去了河边,临走前叮嘱我不可出门,还把大门从外面锁上。可区区一把锁头哪能困得住我,妈前脚刚走,我就翻过篱笆跳到外面,一溜烟地跑到门前马路上。正巧这时李象石、李象斗带着我的堂妹吴方洛来找我,我们几个很快疯做一团。 正玩得开心的时候,马路上过来个人,大老远就招呼我:“何方岐,你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吗?”我一看原来是同班的翟小佳。她在学校是学习委员,专爱向老师打小报告,我有一次家庭作业没做完就是她检举揭发的。为这事我很烦她,还和几个同学在背后给她起了个“狗腿子”的绰号。我们放假之前老师发了两本暑假作业,一本语文一本数学,我回家就塞到鸡窝上面的木板缝里,准备开学时说丢了。翟小佳这一问,我立刻有几分心虚,强装镇定地回答道:“嗯,我都写完了!” 翟小佳尖着嗓子叫道:“你骗人!就你天天在外面玩,怎么可能会做完作业?看我不向老师报告!” 我有几分生气:“你除了会打小报告还会干什么?” 翟小佳哪是善茬子,她两手往腰上一卡,准备和我理论一番。这时吴方洛走过去晃着她的胳膊:“姐姐,你别和我哥吵架了,好不好?” 翟小佳看着吴方洛瓷娃娃一样的脸庞,口气不自觉软了下来,转头问我:“这是你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带着几分自豪回答道:“她是我大爷爷的孙女,当然就是我妹妹!” 翟小佳很奇怪:“大爷爷?是亲的还是后认的?”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是亲的!”我爷爷他们兄弟三个,吴方洛的爷爷居长,据我爹说我太爷做主给大爷爷改了吴姓,说是要给吴家继承香火,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大了解,否则我一定给翟小佳讲个明白。 翟小佳听我口气不善,不屑地说道:“亲的就亲的呗,你喊什么?告诉你,我一会就去张老师家问数学题,到时再顺便说说你。”我很担心给张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顿时有几分慌神。别看象石叔只大我三岁,他的主意来得可比我快得多,他说道:“好啦好啦,都一个班的同学,在这儿拌什么嘴?走,我请你们吃奶油雪糕去!” 翟小佳家境一般,平时兜里是没零花钱的,这话对她很有杀伤力,刚才还吵着要告状的她立刻变成了象石叔的小尾巴,乖乖地跟着我们去了街边的小卖店。店主大爷打开新买的冰箱让我们挑选,面对琳琅满目的雪糕,吴方洛贪心地拿了两根,怎么也不肯松手。象石叔大方地付了钱,我们舔着雪糕溜到街上,别提有多美了。 不大工夫我们吃完了雪糕,翟小佳兀自含着雪糕棒舍不得扔掉。象石叔说道:“你要是想吃一会我再买。”得了这句话,翟小佳也不提去张老师家的事了,乖乖地和我们玩了一会儿跳飞机格。这时沉默寡言的象斗叔发话了:“总玩跳飞机格也没意思,咱们去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象斗叔在我们几个人中最能拿大主意,基本上他的提议都能获得一致支持。 吴方洛最先拍着巴掌响应:“好呀好呀,你说去哪里?” 象斗叔一指不远的冰果厂:“听说昨天冰果厂停工,咱们去院里转转。” 翟小佳一听立时反对:“冰果厂昨天刚死了人,我妈说那儿晦气,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我促狭地说道:“翟小佳,你就是个胆小鬼,不敢去就是了。” 翟小佳最受不得人激,她横眉怒目地反驳:“谁是胆小鬼?冰果厂我又不是没去过,有什么不敢的?” 我继续刺激她:“既然敢你就跟我们来,否则我就叫你胆小鬼。” 翟小佳冷哼一声:“去就去,怕你不成!” 我们来到冰果厂外面,象石叔说道:“我先去侦察一下。”说罢一溜烟地跑了。片刻后他回来告诉大家:“传达室老李头在,再没旁人了,我们从西边的豁口翻进去。” 冰果厂的围墙年久失修,西边有一个红砖剥落形成的缺口,要比别的地方矮上不少。我们如小耗子般一个紧跟一个地来到豁口下,李象石人高胆子也大,只见他伸手在围墙上比量了两下,略略向后倒退,助跑几步双手攀住豁口纵身上跃,如猿猴一样灵敏地翻过了围墙。他向院里张望了片刻,轻轻冲我们勾了勾手,示意我们也跟进来。 受到李象石的鼓舞,我第二个冲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抓住了围墙。李象斗在我屁股后面用力一抬,我借势也跳了过去,咚地一下落在了草丛中。李象石紧张地盯着传达室,唯恐老李头出来把我们撵走。等了片刻没见老李头人影,他才示意其他人跟进来。翟小佳为了表现她的胆大,不用别人帮忙自己翻了过去,连胳膊被围墙上的水泥块划破了也不自知。吴方洛年幼力弱,是被李象斗托到围墙缺口,我和李象石合力把她抱下来的。 最后我们五个人都站到了冰果厂的大院里,好奇地打量着院子中的花草树木。正午的阳光明亮而炽烈,正热情地拥抱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冰果厂的一切在视线中都无法遁形:高大的车间、整齐划一的办公平房、栽满波斯菊的水泥花坛,这些都吸引着我们前去一探究竟。我们先来到了花坛,吴方洛摘了一朵花插在鬓边,翟小佳也不甘人后,有样学样地将波斯菊戴在头上。 这时李象石一指前方:“看,那就是新伐倒的杨树。”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两截杨树堆放在车间屋檐下的暗影里,旁边便是它虬劲粗壮的树根。那树根留在地面的尚有一尺来高,几根手腕粗细的分支在地表若隐若现,分别探向四面八方。虽然树干已经化成两截枯木,但不难想象它之前的繁茂伟岸。我们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蹑手蹑脚靠近了树根。我原以为这树根有什么特别,但走近时却发现,除了断面木质颜色稍深一些,它看起来与普通树根也没别的不同。 吴方洛怯怯地开了口:“哥,这树得长了几十年吧?”我爱怜地拍拍她的小脑袋:“没有。你看这年轮,才二十年出头。”说这话的时候我得意地瞥了翟小佳一眼。别看我语文学的不如她,但算术题我还真就没输给过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