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声娘
记忆是破碎的。流沙河底的黑暗,朝歌城外的佛光,都模糊成了意识深处冰冷粘稠的底色。
当沙无涯被带入三仙岛,第一个清晰刻入他感知的,是痛。
一种极致的、钻心蚀骨的冰寒之痛,竟与他日后在流沙河底,那周而复始的万箭穿心,有着某种残酷的相似——只不过,一者是为了毁灭,一者是为了淬炼。
他被抱到岛心一口深潭边——玄冥寒泉。
泉水碧玉如瑕,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温度,潭边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幽蓝玄冰,散发出冻结灵魂的寒意。
碧霄娘娘眼中满是心疼,动作却轻柔而坚定,将他放入那万年温玉与仙藤编织的悬空玉篮,让他大半个身子,浸入那碧幽幽的死寂寒泉中。
触及泉水的刹那,沙无涯瘦小的身体猛地反弓起来,喉咙里挤出不成声的惨嘶!
那痛苦难以言喻,仿佛无数燃烧的冰锥,粗暴地捅入他稚嫩的经脉,疯狂冲击、撕扯着他丹田内那团与生俱来的阴寒邪戾之气!
他小脸瞬间惨白透明,皮肤下墨绿色的邪气疯狂游走,与碧色泉水散发的净化之力殊死搏斗,引得他周身黑气翻滚,又不断被寒泉之力镇压回去。
琼霄娘娘抱臂立于泉边,面容冷硬如玄冰,声音更是寒彻骨髓:
“哼!根骨里全是这等污秽孽障!玄冥泉乃天地至寒至净之所,正好洗洗你这身脏污!痛?痛就忍着!这点苦头都吃不住,可见毫无慧根,枉费娘娘们的心血!”她的话语如刀,可那死死盯住水中那小人儿的、一瞬不瞬的目光,却泄露了心底最深处的紧绷与担忧。
云霄娘娘悄然出现,衣袂飘飘,目光沉静地笼罩在痛苦挣扎的沙无涯身上,仿佛在观测一场天地衍化。
半晌,她缓缓开口,声音空灵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不然。正是这等至邪至恶之躯,方能承受玄冥泉的极致淬炼而不崩毁。他忍得住,便是最大的天赋。邪煞与清寒在他体内交锋,看似绝境,何尝不是一场造化?若能引导得当,这至恶之根,或能开出至坚之花。”她看到了毁灭之下的生机,痛苦背后的潜力。
碧霄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指尖仙光流转,已是准备随时出手。
不知煎熬了多久,沙无涯体内的邪气终于暂时被寒泉之力逼退、压缩回丹田深处。那剧痛的浪潮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和冰冷。他瘫软在玉篮里,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碧霄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这几乎冻僵的小人儿捞起,温润磅礴的生机仙光源源不断地涌入,驱散寒意,修复着千疮百孔的经脉。
温暖的云霞襁褓裹住了他。碧霄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哼起那支古老的、安抚人心的歌谣。
巨大的痛苦余波和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呵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冲击着沙无涯懵懂而脆弱的神魂。他冰冷的小脸深深埋进碧霄带着桃花清香的衣襟,似乎在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暖意。
在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温暖和庇护的极致渴望驱使下,他翕动着乌紫的嘴唇,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三个极其微弱、沙哑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娘……”
“娘……”
“娘……”
三声呼唤,一声比一声微弱,却一声比一声扎心。
碧霄的怀抱猛地一僵,随即更用力地锁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安心,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滴在他的襁褓上,声音哽咽:“哎!哎!娘在,娘在这儿呢!”
一向清冷沉静的云霄娘娘,听到这三声呼唤,身形也是微微一颤。她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慈悲。她伸出纤纤玉手,极其轻柔地抚过沙无涯汗湿的额发,动作中带着神圣的怜爱。
就连那面冷如铁的琼霄,也猛地转过身去,肩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飞快抬手,用指节擦过自己的眼角,再转回身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凶巴巴的严厉表情,只是那双凤眸之中,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湿润和水光。
她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哭什么哭!有点出息!既是叫了娘,以后就更得往死里练!别辜负了……别丢我们三仙岛的脸!”
玄冥寒泉是他的刑场与熔炉,将护城河底的毁灭之痛,转化为淬炼之苦。
而这三声“娘”,却像三根无形的线,骤然穿透了三位娘娘神通广大的、看似无懈可击的心防,将她们与这个从污秽与慈悲夹缝中挣扎出来的孩子,真正紧紧地、血肉相连地拴在了一起。
光与暗,冷酷与温柔,斥责与怜爱,在这泉畔交织成他无法逃离,却也赖以生存的,矛盾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