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天河倒悬般的狂泻！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旷野中亡命奔逃的每一个人身上、脸上、伤口上。天地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笼罩，视线被压缩到极限，耳中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轰鸣和马蹄践踏泥泞的噗嗤闷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项羽身上的血污、泥垢，也无情地冲刷着他手臂上那道致命的伤口。被虞姬用布条死死扎紧的上臂，在雨水的浸泡下，布条迅速湿透、发沉，紧紧勒进皮肉里。而虎口处，那支淬毒的细针早已在颠簸中脱落，留下一个细小的、几乎被雨水冲淡的针孔。但针孔周围，那诡异的青黑色却如同活物般，在冰冷的雨水刺激下，沿着手臂的筋络，如同蛛网般向上蔓延！肿胀的手臂皮肤紧绷发亮，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紫黑色，血管暴突，在皮肤下蜿蜒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
麻痹感！冰冷刺骨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脉疯狂地向上钻刺！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泵动着剧毒的冰水，冲刷着四肢百骸。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块，无力地垂在身侧。更可怕的是，那麻痹感正贪婪地侵蚀着肩膀，向着胸腔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胸口压着千斤巨石，冰冷的窒息感如同鬼爪，死死扼住了咽喉！
“呃……”项羽伏在马背上，重瞳紧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如同濒临爆裂的藤蔓般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颊滚落。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更深沉的麻痹。腹部的贯穿伤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有无数小刀在反复搅动，而手臂的剧毒，则如同跗骨之蛆，正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意志和生机。
“羽！羽！！”虞姬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项羽混乱的意识。她策马紧贴在他身侧，冰冷的雨水早已将她单薄的衣衫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她一只手死死抓住缰绳，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伸过来，试图扶住项羽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指触碰到他中毒的手臂，那冰冷、僵硬、肿胀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
“霸王！撑住！”龙且策马在前方开路，雨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淌，他猛地回头，看到项羽的状态，虎目瞬间赤红如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赵六！护住霸王！快！找地方避雨！再淋下去霸王撑不住了！！”
“诺！”赵六的吼声如同闷雷炸响。他浑身湿透，小腹处那半截断矛在雨水的冲刷下，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发白，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猛地一夹马腹，冲到项羽另一侧，用自己魁梧如同山岳般的身躯，为项羽遮挡住一部分侧面袭来的狂风骤雨。他伸出巨大的手掌，稳稳托住项羽因麻痹而无力控制、随时可能滑落马背的身体。他的动作粗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小心。
“前面！前面有片林子！好像……好像有废弃的村子！”一名冲在最前方的斥候老兵在雨幕中嘶声大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
“快！进林子！找地方！”龙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战戟猛地指向雨幕深处那片模糊的、摇曳的黑色轮廓。
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转向，马蹄深陷，溅起浑浊的泥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每一个人，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刺痛和寒意，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早已透支的躯体。但求生的本能和对霸王的忠诚支撑着他们，在狂风暴雨中挣扎前行。
终于，他们冲进了那片稀疏的树林。树木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枝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穿过树林，一片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废墟出现在眼前。断壁残垣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凄凉，大部分房屋早已坍塌，只剩下几处相对完好的角落，勉强能遮挡风雨。
“这边！”赵六眼尖，率先发现一处半塌的土屋，屋顶虽破了大洞，但有一角尚存，墙壁也相对完整。他立刻指挥亲卫：“快！把霸王抬进去！小心伤口！”
几名亲卫翻身下马，泥水瞬间没过了小腿。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项羽从马背上架下来。项羽的身体沉重无比，麻痹感已蔓延至半边胸膛，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更深的窒息感。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轻点！轻点！”虞姬踉跄着下马，不顾一切地扑到项羽身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试图分担一点重量。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嘶哑，“别碰他的手臂！有毒！”
亲卫们屏住呼吸，如同搬运易碎的琉璃，极其缓慢地将项羽抬进了那处相对干燥的角落。地面是冰冷的夯土，铺着厚厚的灰尘和干草碎屑。他们将项羽轻轻放下，让他靠在一堵相对完整的土墙上。
“火！生火！快！”龙且冲进来，雨水顺着他铁塔般的身躯流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环顾四周，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可燃之物。这废弃的村落，除了腐朽的木头和干草，几乎一无所有。
“我去找！”赵六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入暴雨之中。
“霸王！霸王！”虞姬跪在项羽身边，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轻易触碰他肿胀发黑的手臂。她看着项羽紧闭的双眼，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心如刀绞。她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从自己湿透的衣襟内侧，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小布包。布包也被雨水浸湿了大半，但她毫不在意，颤抖着手指解开。
里面是几样简陋得可怜的东西：一小块磨得锋利的燧石，一小片火绒，还有几个用草叶包裹的、干瘪发黑的草药团子。这是她作为暗卫首领，习惯性随身携带的保命之物。
“霸王……看着我……”虞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捧起项羽中毒的手臂，那肿胀、冰冷、散发着淡淡腥甜气味的触感让她指尖都在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伤口——针孔细小，几乎被肿胀的皮肉掩盖，但周围扩散的紫黑色毒纹却触目惊心！
“刀！谁有干净的刀！”虞姬猛地抬头，目光扫向周围焦急的亲卫。
“我有！”一名亲卫立刻从腰间拔出一柄相对完好的青铜短匕，在湿透的衣襟上用力擦了擦，递了过去。
虞姬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用燧石点燃了火绒。微弱的火苗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顽强地跳跃着。她将匕首的尖端凑近火焰，反复灼烧，直到金属微微泛红。
“按住霸王！”虞姬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龙且和另一名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按住项羽的肩膀和身体。
“忍着点，羽！”虞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一手稳稳托住项羽中毒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着烧红的匕首，对准虎口那细小的针孔和周围肿胀最严重的紫黑色区域，猛地刺了下去！
嗤——！
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这声音的，是项羽身体猛地一僵，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重瞳骤然睁开，里面布满了血丝和难以言喻的剧痛！他的身体在龙且和亲卫的压制下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又因麻痹和虚弱而瘫软下去。
虞姬的手稳得可怕。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切开肿胀的皮肉，深可见骨！一股粘稠、散发着浓烈腥甜气味的黑紫色血液，如同腐败的脓液，猛地从切口处涌了出来！那血液的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毒血！”龙且倒吸一口凉气。
虞姬毫不理会，她丢掉匕首，双手用力挤压伤口周围的肌肉！更多的黑紫色毒血被强行挤出，滴落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迅速晕开一小片令人作呕的污迹。她的动作快速而有力，每一次挤压都让项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但他紧咬着牙，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有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黑血不断涌出，颜色似乎稍稍变淡了一些，但手臂的肿胀和紫黑色却并未明显消退。那毒素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侵蚀着血肉。
“不够……还不够……”虞姬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流下。她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飞快地拿起一个草叶包裹的草药团子，用力捏碎，将里面黑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粉，不顾一切地按在刚刚切开的伤口上！
“呃啊——！”这一次，剧烈的刺痛混合着草药强烈的刺激感，让项羽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吼！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被龙且死死按住。
药粉接触伤口，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白烟。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腐败和苦涩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水！干净的水！”虞姬喘息着喊道。她需要冲洗伤口。
就在这时，赵六抱着一大捆勉强找到的、半湿不干的柴火冲了进来。“火！火来了！”他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脸上却带着一丝找到燃料的兴奋。
龙且立刻接过柴火，在角落里堆好，用虞姬的火绒和燧石费力地点燃。潮湿的柴火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直咳嗽，但微弱的火苗终于顽强地升腾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摇曳的火光映照着项羽苍白如纸的脸庞、虞姬沾满血污和药粉的双手、以及周围亲卫们疲惫而紧张的面容。
虞姬飞快地用匕首从自己湿透的衣摆上割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凑到火堆旁烤了烤，然后冲到门口，用匕首接了些从屋檐流淌下来的、相对干净的雨水。她回到项羽身边，用湿润的布条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药粉残渣。
伤口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切开的口子翻卷着，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深处渗出的血液依旧是暗沉的紫红色，带着令人心悸的腥甜。肿胀虽然似乎轻微消退了一丝，但那紫黑色的毒纹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手臂上，甚至隐隐有向上臂蔓延的趋势。
“毒……太烈了……”虞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助。她带来的草药似乎只能勉强压制，根本无法彻底清除这诡异的毒素。她再次捏碎一个草药团子，将药粉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动作轻柔而迅速。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筋疲力尽，虚脱般跌坐在冰冷的夯土地上，背靠着土墙，大口喘息着。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颊，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那双秋水般的眼眸中，盛满了疲惫、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
项羽靠在墙上，重瞳半睁着，眼神有些涣散。手臂的剧痛和麻痹感在草药的作用下似乎减轻了一丝，但胸腔的窒息感和身体的冰冷虚弱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他看着虞姬疲惫不堪的样子，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音。
“霸王……”龙且单膝跪在项羽面前，虎目中充满了血丝和深切的忧虑，“您感觉如何？”
项羽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龙且的肩膀，投向土屋那破败的门口。外面，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如同天河倒灌，冲刷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雨幕深处，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章邯的追兵随时可能如同幽灵般出现。而自己……却如同折翼的雄鹰，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这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窒息。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这诡异的毒素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
“谁？！”守在门口警戒的赵六猛地发出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巨大的身躯瞬间绷紧，手中紧握的巨斧横在胸前，充满杀气的目光死死盯向门外雨幕的某个方向！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