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玄元历2077年，夜。

新都城，第七区。

摩天巨塔的顶端，永生者们的全息投影俯瞰着众生，微笑悲悯，宛如神祇。

那些光，是第七区的禁忌。

光照进来的地方，意味着“清道夫”的巡逻路线。

所以这里，永远只有机油、铁锈和发酵垃圾混合发酵的酸臭，以及从排水格栅里渗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砰！”

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被砸在油腻的铁皮桌上，无数废铁零件在里面发出垂死的哀嚎。

桌上的油灯，火苗剧烈一跳，将一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鼠爷！‘晶矿抑制剂’！我要最新的货！”

陈烬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桌后那团蜷缩的阴影里。

阴影动了动。

一只干瘦、布满油污的金属手臂慢条斯理地伸出来，浑浊的电子义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的红光。

鼠爷，第七区的情报贩子，也是这条巷子里所有绝望的收割者。

他的金属手指，像是挑拣祭品一样，在那堆废铁里拨弄着，发出“刺啦——”的刮擦声，让人牙酸。

“抑制剂？呵。”鼠爷的嗓子里像是卡着一口生锈的浓痰，“穹顶集团刚出的三代货，生物活性是二代的两倍。一支，能让你妹妹多撑三个月。”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焦黄的金属牙，像是一排腐烂的玉米粒。

“但你这点破烂……”他捏起一片锈迹斑斑的齿轮，在陈烬眼前晃了晃，然后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连买根针管都不够。”

陈烬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手腕上那个老旧的个人终端，屏幕还亮着。

屏幕上，一个女孩躺在简陋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碎掉。最让人心惊的是她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臂，淡蓝色的晶矿纹路，已经像是死亡的藤蔓，从手腕一路蔓延到了手肘。

那是他妹妹，陈曦。

是他在这个狗屎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办法。”

陈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知道鼠爷有办法。

在这座城市的底层，只要你敢付出代价，鼠爷总有办法。

“嘿嘿嘿……”

鼠爷笑了，笑声像是破风箱在漏气，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粘腻感。

他俯下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的重物。

他解开油布的动作，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仿佛那里面包裹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沉睡的魔鬼。

“办法，当然有。”

“接个‘脏活’。”

油布，被缓缓摊开。

一瞬间，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铁锈味，像是长了手的怪物，猛地扼住了陈烬的喉咙。

那是一把巨大的工业扳手。

扳手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滚烫的鲜血反复浇灌，冷却，再浇灌，最终凝固成了无法剥离的锈迹。

扳手的握柄处，甚至还残留着几个已经发黑的指印。

“读取它。”

鼠爷的电子义眼红光大盛，语气里带着一丝蛊惑。

“这玩意儿里头，藏着个秘密。把它挖出来，给我。”

“报酬，三支三代抑制剂。现货。”

陈烬的瞳孔，猛地一缩。

凶案现场的证物。

而且，是怨念极重的那种。

普通人触碰这种东西，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被怨念侵蚀，夜夜噩梦，最后活活疯掉。

而对于他这样的异能者，读取这种东西，无异于把自己的脑袋，主动伸进一台高速运转的绞肉机里。

【等价撕裂原则】——异能的铁律。

你从物品中读取多少信息，你的灵魂就会被撕裂等量的记忆作为抵押。

这把扳手上的怨念如此浓重，一次读取，足以让他忘掉半个人生。

他犹豫了。

哪怕只有一秒。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了手腕的终端上。

照片里，陈曦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双因为辐射病而黯淡无光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在说：哥，我好疼。

所有的犹豫，瞬间被碾得粉碎。

去他妈的代价。

去他妈的原则。

只要能让妹妹活下去。

“成交。”

陈烬伸出颤抖的右手，掌心缓缓对准了那把扳手。

他闭上眼。

【信息废料场】，发动。

嗡——

世界消失了。

时间、空间、声音、气味，一切都在瞬间被抽离。

紧接着，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刺耳的尖叫，像是冲破大坝的黑色洪水，夹杂着怨毒、不甘和彻骨的冰冷，野蛮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

不，不是看到。

是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正亲身经历着那最后的时刻。

他身处一个洁白、冰冷、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房间。

他的手脚，被冰冷的金属镣铐死死锁在一张合金手术椅上，无论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按着他的肩膀，他们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臂像是钢铁浇筑的。

一个冰冷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金属探针，正从天花板上缓缓降下，对准了他的后脑。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意识晶矿塔的情绪转换模型】是我的专利！你们这是抢劫！是谋杀！”

他能感觉到，那个叫“他”的工程师，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看待实验材料的漠然。

“白工程师，请不要用‘抢劫’这么粗俗的词。”男人微笑着，声音温和却冰冷，“穹顶集团只是在回收一项……存在认知风险的资产。”

“你的记忆，就是这项资产的一部分。”

“不——！”

工程师的吼叫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金属探针，已经刺入了他的后脑。

嗡嗡嗡——

高频的电流声，像是亿万只虫子，钻进了陈烬的脑髓里。

他能“闻”到，那是脑组织被高压电流烧焦的味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思想、情感、一切存在的痕迹，都在被一股野蛮的力量，粗暴地抽离、粉碎、格式化！

那些属于白工程师的珍贵画面，在陈烬的脑海里飞速闪过，然后化为齑粉。

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笨拙地笑着。

他和妻子在落日下的海边，许下一生的承诺。

他在实验室里，为了一组数据，连续奋战了七十二个小时，最终成功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

……

然后，这一切，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绝望的白色。

一片空白。

就在白工程师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陈烬用尽全力，看清了那几个黑衣人胸前，那个冰冷的、由棱镜和尖塔构成的徽记。

穹顶集团。

以及，那个金丝眼镜男胸牌上的名字——

“认知净化部，主管，李博士。”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超新星爆发，从陈烬脑海的最深处，轰然炸开！

这是代价。

是【等令价撕裂原则】的反噬！

他读取了白工程师一生中最痛苦、最浓缩的怨念，现在，轮到他自己的记忆被撕裂了。

他眼前一黑，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看到一幅幅属于自己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烁。

他背着发烧的陈曦，在暴雨中狂奔，寻找避难所。

他第一次从废墟里，淘到一整块可以换取食物的压缩饼干时，小心翼翼地分了一大半给妹妹。

他教妹妹写字，用木炭在墙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陈烬。

陈曦。

……

这些画面，开始剧烈地闪烁，然后，像是被烧穿的胶片，一片一片地剥落、碎裂、化为虚无。

“不……”

他想抓住，却什么也抓不住。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秒。

陈烬猛地睁开眼，像个溺水者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扳手。

脑子里，那个工程师绝望的惨叫，还在一遍遍地回响。

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个用集装箱改造的、充满机油味的屋子，很陌生。

桌子后面那个干瘦、半人半机械的老头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干什么？

关于刚才那场交易的记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他的脑海里硬生生抹去，只剩下大片的、令人心慌的空白和模糊的残影。

他忘了鼠爷的长相，忘了委托的具体内容，忘了那三支救命的抑制剂的承诺。

他只剩下手中这把沉甸甸的扳手，和脑海里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彻骨的恐怖。

不。

不对。

有什么东西……很重要。

陈烬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自己手腕的终端上。

屏幕上，妹妹苍白的照片，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陈曦！

他想起来了，他要救妹妹！

他必须立刻回去！

陈烬像是被烫到一样，扔掉手里的扳手，踉跄地转身，一头冲出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交易点，冲进冰冷的夜色里。

他必须立刻回到妹妹身边。

他必须！

他还没跑出几步。

“滴——呜——”

一声刺耳、尖锐、撕裂空气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划破了第七区肮脏的夜空！

陈烬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缓缓抬头。

一台通体银白、造型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无人机，正无声无息地从高楼的阴影中降下。

它没有螺旋桨，靠着反重力引擎悬浮在半空，冰冷的复合材料机身上，用一种最温馨的字体，喷涂着一行标语：

“认知清洁仅需三秒，还您无瑕人生！”

穹顶集团，“清道夫”。

第七区所有拾荒者的终极噩梦。

无人机前端，那颗巨大的红色复合材料机械眼，转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陈烬。

机体上的扩音器，发出了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合成音，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道。

“检测到非法记忆波动，目标已锁定。”

“认知清洁程序启动，倒计时开始。”

“10。”

“9。”

陈烬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凝固了。

他比谁都清楚被“清道夫”抓住的下场。

那不是死亡。

在第七区，死亡有时候是一种奢侈。

被抓住的人，会被带到晶矿塔底部的“净化中心”，用高压电流和精神药剂，洗掉所有的记忆、情感、人格……直到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眼神空洞、绝对“纯净”的行尸走肉。

然后，被当成生物电池，为云端城邦的霓虹，贡献最后一点能量。

跑！

这个念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本能！

他拔腿狂奔。

锈带区的街道，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座扭曲的迷宫。他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凭着本能，一头扎进最黑暗、最狭窄的巷道。

“8。”

“7。”

“6。”

倒计时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钟摆，不紧不慢，却死死地跟在他身后，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脏上。

脊椎处，传来一阵灼热的、针扎般的刺痛。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异能使用过度的标志。

晶矿化的纹路，正在他的皮肤下，像是疯狂的植物根系一样，加速蔓延。

他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

妹妹还在等他！

无人机那道不祥的红光，像是一颗跗骨之蛆，死死地钉在他背后。

他能听到身后杂物被能量束击中，瞬间气化的“滋滋”声。

他冲过一个拐角，前方却是一堵冰冷的高墙！

死胡同！

墙壁顶端，布满了闪烁着幽蓝电火花的铁丝网，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断绝了最后一丝翻越的可能。

他退无可退。

“3。”

“2。”

冰冷的电子音，几乎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甚至能感觉到无人机引擎排出的微风，吹动着他后颈的汗毛。

他猛地回头。

无人机的武器端口，已经缓缓打开。

一团幽蓝色的、高度压缩的电浆能量，正在端口内汇聚、旋转，散发着足以净化一切的毁灭气息。

陈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