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缝里的桂花香早已被铁锈与腐水的气息吞没。陆九渊的脊背抵着天牢第七囚室的石墙,寒气如针,顺着骨缝往里钻。他右眼闭着,不是因为疲惫,而是那枚暗金龙纹在眼皮底下躁动不休,像有条小龙要破瞳而出。指尖一颤,绣春刀柄重重磕在掌心,一声闷响,震得虎口发麻。
痛感传来,龙魂才稍稍安分。
他低头,掌心那道旧伤裂开了,血未滴落,边缘却泛起一丝暗金,像是血里藏着某种不该存在的东西。袖中油纸包滑出半截,露出一角残唇印。他没看,只是将它贴在胸口,隔着衣料,用体温焐着。
味道还在。甜的。傻丫头藏的那块桂花糕,还没吃完。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三重靴底敲地,是东厂番子换岗。他闭眼,舌尖轻抵上颚,以味觉为引,溯时之瞳悄然启动——三息回溯,听声辨位。脚步节奏错开半拍,换岗间隙,七息。
够了。
他缓缓起身,刀尖点地,沿着墙缝一寸寸划过。青砖斑驳,苔痕如蛛网。某处凹陷,形似北斗第七星,偏移半寸。他瞳孔一缩,前世记忆翻涌:昭武七曜图,先帝亲授的密道开启之法,唯有前太子知晓。
刀尖嵌入凹陷,轻旋半圈。
咔。
砖石微动,龙魂共鸣骤然炸开!掌心血纹与刻痕金线共振,整面墙如活物般震颤。东墙底部,一块石板缓缓滑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腥风扑面。
他正欲迈步,门外脚步却提前逼近。来不及了。
刀柄再撞掌心,剧痛压下龙魂躁动。血滴落地,渗入砖缝,刹那间,砖面浮出半句残文:“……血脉未绝,巫音可召”。字迹一闪即逝,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抹去。
他没回头,只将油纸包塞回袖中,纵身跃入暗道。
地道幽深,湿滑如肠。他贴壁前行,刀尖轻点石壁,每一步都算准回声死角。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忽有微光,人影攒动。
二十人自地下甬道涌出,皆穿冷宫杂役粗布衣,面黄肌瘦,却站得笔直。为首老太监跪地,双手捧上一卷血书,声音颤抖:“殿下,奴等候您二十年。今日赴死,不负旧主。”
陆九渊未接。
他盯着那老太监,刀尖缓缓横过其喉间,冷得像井水:“当年冷宫地窖,我赐你半块桂花糕,你说什么?”
老太监浑身一颤,老泪纵横:“奴说……甜过东厂的馊饭。”
刀锋收回。陆九渊闭眼,龙魂共鸣扫过众人经脉——三道气息紊乱,脉象如傀儡提线,死而不活。他眸光一冷,刀尖疾点,三记轻响,三根细若发丝的金线自三人后颈断裂,坠地即化黑烟。
“魏无涯的金蜈蚣,倒是无孔不入。”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你们若为我死,也得死个明白。”
说罢,他一把夺过血书,撕成碎片,掷地如雪:“我要你们活着。活着,才能替我掀了那口棺材。”
老太监浑身剧震,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铃,铃身刻“黄泉渡”三字,递上前:“这是……当年您埋在冷宫槐树下的信物,我们一直替您守着。”
陆九渊指尖触铃,龙魂微震,似有记忆碎片欲冲破封印,却被一股剧痛截断。他眉头一拧,舌尖已破,血腥味压下眩晕。
名字……名字是什么?
他记得桂花糕,记得唇印,记得她踮脚偷藏点心的模样。可那个名字,像沙漏里的细沙,正一粒粒漏走。
“记住味道,就记住她。”他低声自语,将铜铃塞回老太监手中,“带路。走御河暗渠。”
一行人沿地道疾行,尽头铁栅封锁,河水幽黑,浮着油花。上方巡逻番子每隔半柱香踏过石桥,靴声如鼓。
“怎么过去?”有人低声问。
陆九渊未答。他咬破舌尖,痛意如针,刺穿混沌。前世记忆在崩塌,但他不能倒。刀尖插入河底淤泥,撬动暗桩。龙魂注入刀身,经脉如焚,右眼龙纹暴涨!
伪混沌境——开!
三息。
刀锋嗡鸣,龙吟乍起,铁栅应声断裂,如朽木般崩解。暗流翻涌,众人鱼贯而入,顺水潜行。
中途,一名少年为救同伴,手臂被铁刺划破,血染河水。刹那间,河底泥沙翻滚,浮出半幅星图,与他魂鉴深处“往生残卷”中的黄泉渡区域,分毫不差。
他瞥了一眼,未语。
登岸时,天色微明。众人藏身芦苇丛,喘息未定。忽见上游漂来一具宫装女尸,衣饰华贵,正是皇后贴身侍女所穿。尸体面容安详,脖颈无伤,像是沉睡。
陆九渊皱眉,蹲身查验。指尖触其袖口,溯时之瞳回溯三息——画面浮现:昨夜冷宫后巷,侍女将宫装披于一人,自己换上粗布衣,悄然离去。她回头望了一眼寝宫,眼神复杂,似有托付。
他凝视漂远的空衣,低声道:“她在替人赴死……还是,她在等我入局?”
无人应答。风过芦苇,沙沙作响。
老太监忽然低呼:“殿下,袖口!”
陆九渊拨开湿透的衣袖,内侧绣线松脱,一枚耳坠随水流缓缓沉入河泥。银丝缠金,坠子雕成半朵桂花,缺口处,似曾有过另一瓣。
他盯着那下沉的耳坠,指尖微颤。
桂花……又是桂花。
他忽然想起,云裳发间那半块残玉,形状与此耳坠,恰好能拼成一圆。
河水继续流淌,耳坠没入泥中,再不见踪影。
陆九渊站起身,抹去脸上水痕。他望向远处宫墙,晨雾缭绕,像一口巨大的棺椁,缓缓合拢。
“走。”他低声道,“去城南旧坊。那里有间没人住的绣坊。”
老太监点头,正欲下令,忽听少年杂役惊呼:“刀!陆公公的刀在发光!”
陆九渊低头。
绣春刀鞘上,往生残纹正缓缓流转,映出星图一角——北境雪原,石门大开,星图投影如雨落下。而在星图边缘,一点微光悄然亮起,标记着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刀鞘震动,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他握紧刀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袖中油纸包忽然滑落,掉在泥地。他弯腰去拾,指尖触到纸面,却发现——
那枚唇印,正在缓缓褪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