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风沙终于平息。沈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营帐,解下染血的甲胄,从枕下摸出三个叠放的杏色香囊。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锦面上,三朵杏花形态如一,针脚里都藏着那句“杏花雨落人未归”。
他指尖抚过最新收到的那个,昨日忽略的冷冽气息再次浮现。这次他猛然记起——是蓟草!塞北特有的疗伤草药,气味清苦却格外持久。他心头一沉,林晚意在江南宛城长大,连常见的艾草都认不全,怎会接触到塞北的蓟草?
“来人。”沈砚扬声唤道。亲兵应声而入,见他盯着香囊,神色凝重。
“昨日送私信到戍楼的信使,你可有印象?”沈砚声音低沉。
兵士愣了愣,连忙回话:“回将军,那信使穿着驿卒服饰,验过通行口令,都合规矩。送完信就回关内驿站了,说是还要赶下一趟差事。”
沈砚捏紧香囊,蓟草的气味混着残留的风沙味钻入鼻腔。一个更模糊的疑影,在晨光里悄然成形。
沈砚指尖捻着香囊,疑虑如潮般翻涌。他忽然注意到锦缎边缘的针脚格外松散,像是刻意留了缝隙。心念一动,他小心挑开线头,将香囊内层翻折过来——素白的衬里上,竟用极细的墨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借着晨光细看,那些字并非诗句,而是一套心法口诀,开头题着“混沌心法·第三重”。沈砚心头巨震,他自幼习武,却从未听过这套功法。再翻前两个香囊,果然在同样的位置找到了前两重口诀,只是之前被杏花香气与战事纷扰忽略了。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气沉丹田,引风入脉”的字句。
沈砚当即按第一重心法尝试修炼。他盘膝坐于榻上,凝神静气,依口诀引导呼吸。起初只觉气息滞涩,三日过后,丹田处竟生出一缕温热的气流,随呼吸在经脉中缓缓游走。
又过五日,那缕气流逐渐壮大,运转间竟能驱散连日厮杀的疲惫。一次演练剑法时,他挥剑劈开木桩,竟发现力量比从前增长了数倍,剑锋划过空气时带起的风声都沉了几分。
夜深人静时,体内真气愈发充盈,连视物、听声都变得格外清晰。他望着帐外寂静的关隘,握着香囊的手微微收紧——这神秘心法究竟来自何人?是林晚意的暗中相助,还是敌军设下的更深圈套?
传旨的驿卒离开后,中军帐前的风似乎都沉了几分。沈砚捧着那卷明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从军三年者,可返乡修整一月。”旨意上的字烫得他眼眶发酸,目光扫过帐外稀疏的身影,心头发紧。
宛城当年与他一同应征的同乡足有三十余人,如今能踏上归乡路的,算上他竟只剩三个。
“将军……”亲兵欲言又止,沈砚却猛地转身,望着关外连绵的沙丘,喉间一阵哽咽。三年前离乡时,他站在城门口,身后是三十多张年轻的笑脸,个个摩拳擦掌,说要“不破楼兰终不还”。可如今,多数人早已化作边关的一抔黄土,连名字都未必能刻进记功碑。泪水终是忍不住滚落,砸在冰冷的甲胄上。
“沈将军节哀。”刚晋升偏将的聂方运上前一步,声音沉缓,“弟兄们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也是军人的荣耀,算死得其所。”
一旁的十夫长孙大力却忍不住啐了一口,粗声道:“荣耀能当饭吃?我们在前线拼得尸骨无存,京城那帮狗官还不是照样在酒楼里醉生梦死,谁真记着边关的苦?”风卷着他的话掠过帐前,带着未平的愤懑。
沈砚抹去泪,将圣旨紧紧攥在手里。归乡的路就在眼前,可他望着关外的风沙,忽然觉得这一月的修整,有太多的不可预料。
返乡的队伍踏着晨霜出发,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格外孤寂。沈砚勒着缰绳走在最前,目光所及尽是萧条——田埂上的野草长到半人高,废弃的村落里断壁残垣在风中摇晃,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墙角,见了他们的兵甲便惊恐地躲开。
“这才三年……”身旁的聂方运低声叹息。沈砚望着远处干涸的河床,喉间发紧。从前这条路上商旅不绝,如今只剩风卷黄沙,连飞鸟都罕见踪迹。战事连绵不止,最苦的终究是百姓。
越靠近宛城,景象越发触目惊心。曾经的良田变成荒漠,官道旁的歪脖子树上,竟还挂着风干的逃荒告示。踏入宛城地界时,城门早已坍塌了半边,守城的兵卒不见踪影,只有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城门口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他们。
沈砚催马直奔家宅,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推开虚掩的木门,眼前只剩一片狼藉——堂屋的桌椅翻倒在地,墙角结着蛛网,水缸早已干裂,所谓的“家”,不过是四堵漏风的土墙。他疯了似的里里外外寻找,连父亲常坐的竹椅都只剩半截残骸。
“老乡!请问这里的人都去哪了?”沈砚抓住一位路过的老者,声音发颤。老者咳着嗽,指节枯瘦如柴:“连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啊……先是饿死人,后来官府赈灾的粮食被克扣,剩下的人哪还待得住?年轻的拖家带口逃荒去了,就我们这些走不动的,留着等死呗。”
“我父亲呢?沈老实,你们认识的!”沈砚追问,抓住老者的手微微用力。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苦笑摇头:“兵荒马乱的年月,自家儿女都顾不上,谁还管得了旁人?去年冬天冻死不少,说不定……”
后面的话没说完,沈砚却已明白。他踉跄着转身,疯了似的奔向林家。林府的朱漆大门早已剥落,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院子里的杏花树枯死在墙角,屋内同样空无一人,只有桌上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妆奁,还能看出这里曾有女子居住的痕迹。
“晚意……”沈砚抚着冰冷的妆奁,指腹触到一丝凹陷,是她从前刻下的小杏花。可如今,人去楼空,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不久后,聂方运和孙大力带着其他战友陆续赶来,个个面色惨白。“我家也没人了,邻居说我娘去年就跟着逃荒队走了,不知去了哪。”“我弟弟……说是被抓去充了民夫,再没回来。”
孙大力一拳砸在墙上,砖石簌簌掉落,他红着眼嘶吼:“我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守着这江山,可家里人还是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老子们卖命守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风从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枯叶,像是谁在无声哭泣。沈砚望着家徒四壁的故园,又想起那些战死边关的弟兄,忽然觉得胸口的铠甲重逾千斤。他们用鲜血守住了雁门关,却没能护住身后的亲人,这凯旋般的归乡,终究成了一场无处可寻的空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