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海水拍打着焦黑扭曲的船板，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林风不知道自己拖着这具破败的身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背着小鱼在这片彻底沦为废墟的海岸线上跋涉了多远。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从骨头缝里透出的灼痛从未真正平息，如同无数细小的火蚁在啃噬他的骨髓。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腹间尚未愈合的暗伤，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更可怕的是那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像无底的黑洞，不断吞噬着他的力气。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灰白，无声地诉说着挥出那一刀的代价。
他不敢停。
仙门弟子临走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烙印在他脑海里。巨鳌敖玄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们…必复来…”停，就意味着死，意味着妹妹最后一丝生机断绝。
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轮番冲击下，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灭。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远离礁石村的方向，朝着东方，机械地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背上的林小鱼轻得像一片羽毛，但那微弱却持续的呼吸拂过他汗湿的后颈，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支柱。那块紧贴着她心口的龟甲碎片，持续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流，如同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点。
终于，在一片被巨大力量撕裂得如同怪兽爪痕的海岸边，他找到了一艘船。
或者说，是半艘。
一艘中等大小的近海商船，被狂暴的力量拦腰斩断，船尾部分彻底消失，只留下船头一小半的残骸，如同一条搁浅的巨鲸尸骸，歪斜地卡在嶙峋的礁石之间。断裂的龙骨狰狞地刺向污浊的天空，焦黑的船板散发着烟熏火燎和海水浸泡后的腐朽气息。
林风几乎是爬上去的。断裂的甲板倾斜得厉害，他手脚并用，每一步都伴随着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找到一个相对完整、被半截倾倒的舱壁勉强遮挡的角落。这里残留着被海水浸透、散发着霉味的破旧缆绳和帆布碎片。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妹妹解下，让她靠坐在冰冷的舱壁上，用能找到的最干燥的破帆布将她裹紧，只露出一张苍白得透明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靠着舱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血污和细小裂口的手，那把在礁石村捡起的破旧鱼刀，依旧紧紧握在手中。粗糙冰冷的刀柄，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他闭上眼，试图平息体内那股残余的、如同地火般蛰伏的灼热力量，它们虽然不再像最初那样狂暴地撕扯他，却依旧蠢蠢欲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的鼓胀感。
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意识渐渐模糊，就在他几乎要被拖入无边的黑暗时——
**咔嚓！**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船体剧烈的摇晃，将他猛地惊醒！
林风瞬间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不是幻觉！整个残骸都在剧烈地颠簸！冰冷腥咸的海水混合着暴雨，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外面，狂风如同万千厉鬼的嘶嚎，卷起滔天的巨浪，狠狠砸在船体残骸上！天空被浓墨般的乌云彻底吞噬，一道道惨白的闪电如同扭曲的巨蛇，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翻腾如沸水的、墨绿色的恐怖海面！
风暴！一场毫无征兆的、毁灭性的海上风暴！
“呃！”林风闷哼一声，在剧烈的颠簸中死死抓住一根裸露的船肋，才没被甩飞出去。他惊恐地看向角落里的林小鱼。裹着她的破帆布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妹妹小小的身体在每一次船体撞击礁石的震动中，都像风中残叶般无助地晃动，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更是惨白得吓人。
“小鱼！”林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自身剧痛，手脚并用地扑过去，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死死挡在妹妹前面，将她护在舱壁和自己胸膛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冰冷的海水和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但他不敢挪动分毫。
就在这时，一道比之前所有闪电都要刺目的白光，骤然划破翻腾的墨绿海面！
那并非自然的电光！
白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那人影似乎正驾驭着一道微弱的流光，在狂暴的风浪中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挣扎，被一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恐怖巨浪狠狠拍中！
“噗——！”一声压抑的闷哼，即使在风雷的咆哮中也异常清晰。
那道驾驭流光的纤细身影瞬间失去了平衡，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飞鸟，朝着林风所在的残骸船头方向，失控地坠落下来！
“轰隆！”
人影重重砸在倾斜的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护体的微弱流光瞬间熄灭，显露出其真容。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质地不凡的青色劲装此刻多处破损，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血迹。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丽绝伦，此刻却苍白如纸，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一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更显得狼狈不堪。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剑，剑身细长，造型古朴，此刻却黯淡无光，剑刃靠近护手处，竟有一道明显的裂痕！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左肩，衣衫破裂，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狰狞地撕裂皮肉，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正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水，显然蕴含着某种阴毒的侵蚀之力。
女子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又强行催动灵力对抗风暴，此刻坠落撞击，让她痛苦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努力想要撑起身体，却显得力不从心。
林风瞳孔一缩。修士！又是一个修士！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鱼刀，身体绷紧，如同受惊的野兽，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戒备。仙门修士的冷酷无情，已经在他心底刻下了最深的烙印。
女子挣扎着抬起头，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扫过这个残骸角落。她的目光先是掠过满脸戒备、如同护崽凶兽般的林风，眼神淡漠，带着一丝修士面对凡俗惯有的疏离。但当她的视线触及林风身后，那个被破帆布包裹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小小身影时，那清冷的眸光，难以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女孩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紧蹙的眉头，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呼吸…这一切，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某种坚硬的壳。
就在这时！
“找到你了！瑶光剑宗的余孽！”一声阴冷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穿透风暴的嘶吼，清晰地传入残骸之中！
林风心头剧震，猛地抬头！
只见在翻腾的墨绿巨浪之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那人同样身着带有太一仙宗标记的袍服，面容枯槁，眼眶深陷，周身缭绕着比之前那几人更加凝练、也更加阴冷的青黑色灵光。他脚下踩着一柄吞吐着黑气的骨幡，稳稳立于怒涛之上，一双眼睛如同秃鹫般死死锁定甲板上的青衣女子，嘴角噙着残忍的狞笑。
“陆青瑶！交出‘碎玉’残图，念在同为玄门一脉，老夫或可给你个痛快！”枯槁修士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令人作呕的得意，“负隅顽抗，风暴与玄阴指毒，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那两个碍眼的蝼蚁，正好一并清理了！”
陆青瑶？！林风猛地看向那青衣女子。 陆青瑶脸色更白了几分，眼中寒芒暴涨，强撑着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清冽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依旧如同冰凌般坚硬：“封九幽！太一仙宗…尽出尔等败类！想拿残图？做梦！”她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剑锋直指浪峰上的枯槁修士，剑尖却在微微颤抖。 “冥顽不灵！”枯槁修士封九幽眼中杀机爆射，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尖一点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青黑光芒骤然凝聚，“那就先送这两个小虫子归西！省得碍眼！” 话音未落，他指尖一点！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比礁石村那青紫光束更加阴毒、更加迅疾的乌光，如同地狱射出的死亡之箭，拖曳着令人心悸的轨迹，无视狂暴的风雨，直射向林风和他身后昏迷的林小鱼！那乌光所过之处，连飘落的雨滴都被瞬间腐蚀、湮灭！目标精准无比，要将角落里的两人连同半截舱壁一同洞穿、化为脓血！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比在礁石村时更加直接，更加恐怖！ 林风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是这样！又是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随意抹杀！为了抓人，为了夺宝，他们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随手杀掉任何挡路的人！ “吼——！”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咆哮从林风喉咙深处炸开！不是恐惧，是彻底被点燃的、焚尽一切的暴怒！ 躲？无处可躲！退？身后就是小鱼！ 没有思考的时间！体内那股沉寂的、灼热的、原始的力量洪流，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滔天的怒火和极致的守护意志，轰然苏醒！比任何时候都要狂暴，都要炽烈！它们不再蛰伏，不再需要刻意引导，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熔岩，疯狂地涌向他握着鱼刀的右臂！ 燃烧！给我燃烧！ 林风的双眼瞬间被血丝充满，赤红如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精元，如同泼洒在烈焰上的灯油，疯狂地流逝！鬓角更多的黑发在刹那间化为灰白！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干枯龟裂！ 代价？去他妈的代价！ “给我——滚开！！！” 林风暴吼着，迎着那道撕裂风雨的致命乌光，用尽燃烧生命换来的所有力气，将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旧鱼刀，狠狠劈了出去！不再是盲目的宣泄，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要将眼前一切威胁斩碎的疯狂意志！ 嗡！ 黝黑的鱼刀刀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扭曲光晕！那光晕不再是透明的涟漪，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揉碎、被撕裂的诡异景象！刀锋所指，前方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嘶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极其短促、如同琉璃破碎般的“叮”！ 那道足以洞穿金铁、腐蚀生机的恐怖玄阴指芒，在距离林风身前不到三尺的地方，被那把包裹着混沌光晕的破旧鱼刀，硬生生地斩中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 嗤啦——！ 凝练的玄阴指芒，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切割，竟从中一分为二！被斩断的两道残余乌光，带着刺耳的尖啸，险之又险地擦着林风的身体两侧飞过，“噗噗”两声，狠狠射入后方的焦黑船板！坚硬的船板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冒出浓烈的青烟，留下两个深不见底、边缘还在滋滋作响的焦黑孔洞！ 挡住了？！ 浪峰之上的封九幽，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死死盯着林风手中那把平平无奇的破刀，还有林风鬓角刺眼的灰白，眼中爆发出惊疑不定和更深的贪婪：“燃命邪术？！还有…空间之力？！区区凡躯…竟有如此手段？！” 而林风，在挥出这搏命一刀后，感觉身体瞬间被抽空！那股狂暴的力量洪流宣泄了大半，但生命流逝带来的极致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积满雨水的甲板上，手中的鱼刀“哐当”掉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鬓角的灰白，已蔓延至耳际。 陆青瑶同样被这一幕震撼！她清冷的眼眸中充满了惊愕，看着那个以凡铁、以燃命为代价，硬撼封九幽玄阴指的渔村少年。那决绝的背影，那不顾一切守护的姿态，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某些固有的认知。 “好！好得很！”封九幽短暂的错愕后，脸上狞笑更盛，眼中杀意如同实质，“一个瑶光余孽，一个身怀邪宝、掌握燃命邪术的妖人！今日一并诛了，正好向宗门邀功！”他脚下骨幡黑气大盛，枯瘦的双手急速掐诀，一股比之前更加阴森、更加磅礴的气息开始凝聚！显然，他要发动更恐怖的攻击！ 就在这时—— “哼！” 一声低沉、厚重、仿佛来自无尽深海之底的冷哼，毫无征兆地在林风、陆青瑶，以及封九幽的灵魂深处同时炸响！ 是敖玄！那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一丝警告，更有一丝…仿佛被苍蝇打扰清梦的愠怒！ 封九幽凝聚灵力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直面洪荒巨兽的极致恐惧！这声音…这威压…与之前那声震碎玉符的咆哮同源！那头恐怖的巨鳌，竟然还在关注此地？！ 就在他心神剧震、灵力运转出现滞涩的瞬间！ 轰——！！！ 一道积蓄已久的、如同山脉崩塌般的滔天巨浪，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狠狠拍击在封九幽立足的浪峰之上！那巨浪蕴含的力量，远超自然风暴的极限！ “不——！”封九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护体灵光如同纸糊般破碎！整个人连同脚下的骨幡，如同被拍飞的蚊蝇，瞬间被那裹挟着亿万吨海水的恐怖巨浪吞噬！只留下一个急速消失的黑点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彻底淹没在风雷与海水的狂暴轰鸣之中。 天地间，只剩下风暴的怒吼，海水的咆哮。 林风跪在积水的甲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灰白的鬓角和干枯的脸颊。他看着封九幽消失的方向，眼中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陆青瑶拄着断剑，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她强撑着看向林风，又看了看他身后依旧昏迷的林小鱼，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复杂：“你…为何救我？” 林风没有回头，只是挣扎着，用颤抖的手再次捡起掉落的破旧鱼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我没想救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妹妹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一种刻骨的沉重，“…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再碰我妹妹一根头发。” 陆青瑶沉默了。她看着少年那虽然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那把锈迹斑斑却刚刚爆发出不可思议力量的凡铁刀，又看了看他背上那个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凋零的女孩。少女心口处，那被破布遮掩的地方，似乎有一道极其黯淡的古老纹路印记，在刚才林风爆发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隐没。 “你…燃了寿元？”陆青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修士才能理解的凝重，“代价很大。” “命…能换她活着…就值。”林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陆青瑶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和雨水的咸腥涌入肺腑，牵扯着肩头的剧毒伤口，让她眉头紧蹙。她看着林风艰难地挪动身体，重新将妹妹仔细地背好、绑紧。那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 风暴依旧在肆虐，但最恐怖的浪峰似乎过去了。残骸在波涛中起伏，朝着未知的黑暗飘荡。 “此地…不宜久留。”陆青瑶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肩头蚀骨的阴毒痛楚，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决断，“太一仙宗的人…很快会追来。”她目光扫过墨绿色的、依旧翻腾不息的海面，似乎在辨认方向，“这船…撑不了多久。风暴会把我们…推向灵荒大陆边缘…但具体是何处…难料。” 林风背好妹妹，握紧鱼刀，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东方那片被风暴和黑暗笼罩的海域。那里是灵荒大陆的方向，是敖玄指引的生路，也是未知的、布满荆棘与杀机的亡命之途。 他迈开脚步，不再看陆青瑶，踉跄却坚定地走向残骸更深处，寻找一个暂时能遮蔽风雨、等待风暴平息的角落。湿透的破烂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轮廓。 陆青瑶看着少年背着妹妹、在倾斜甲板上艰难前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布满裂痕的古剑“碎玉”，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她咬了咬苍白的下唇，终究没有再多言，拖着伤疲交加的身体，拄着断剑，也跟了上去。在这怒海孤舟之上，两个同样被追杀、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因一场风暴、一次绝境下的守护，短暂地交汇在这片被遗忘的死亡残骸之上。 雨，依旧滂沱。残破的船头在风浪中呻吟着，载着三个微弱的生命，如同一片无根的落叶，被狂暴的洋流裹挟着，撞向远方未知的、雾气弥漫的海岸线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