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如同打翻了的劣质墨汁，沉沉地压在头顶。
咸涩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钻入鼻腔，呛得人肺管子发疼。脚下不再是狂暴的海水，而是深陷的、泥泞不堪的黑色沼泽地。每一次拔脚，都带起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林风背着林小鱼，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风暴将残骸推上了岸，却是一片比大海更令人窒息的绝地——黑水泽。这片位于灵荒大陆边缘的广袤沼泽，终年弥漫着灰绿色的瘴雾，毒虫横行，淤泥下隐藏着致命的流沙与潜伏的凶兽，是凡俗眼中的死亡禁区，也是流亡者与不法之徒的藏污纳垢之所。
三天了。
自那场风暴将残骸拍上这片恶土，他们已经在瘴雾与泥泞中跋涉了三天。林风体内的灼痛感稍减，但生命本源燃烧带来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力气。鬓角的灰白已蔓延至太阳穴附近，像过早降临的霜雪。背上的林小鱼依旧昏迷，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全靠心口那枚龟甲印记散发的微弱暖流维系着最后一点生机。
陆青瑶拄着那柄布满裂痕的古剑“碎玉”，跟在林风侧后方几步远。她肩头那道青黑色的爪痕并未好转，反而在沼泽湿毒之气的侵蚀下，边缘隐隐有溃烂扩大的趋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她的脸色比在船上时更加苍白，嘴唇甚至透着一丝乌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但她清冷的眸子依旧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被灰雾笼罩的、扭曲虬结的枯树和浑浊的水洼。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死寂，陆青瑶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林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着，等她自己平息。
“死不了。”陆青瑶直起身，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沙哑却冷硬，目光扫过林风背上毫无知觉的小鱼，“倒是她…撑不了多久。这沼泽瘴毒…对凡躯侵蚀更甚。”
林风握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小鱼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那龟甲印记的光芒也愈发黯淡。他抬起头，透过迷蒙的瘴雾，极力望向远方。三天跋涉，凭借陆青瑶偶尔的指点避开最危险的区域，隐约可见前方地势似乎略有抬升，灰雾也稀薄了些许。
“前面…有镇子。”陆青瑶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黑水镇…沼泽里唯一能喘口气的耗子洞…也是…最脏的耗子洞。”
希望，哪怕是最污秽的希望，也是希望。林风没有言语，只是迈开更加沉重的步伐，朝着那雾霭深处可能存在的落脚点走去。
瘴雾渐散，一座依着几块巨大、风化严重的黑褐色岩石而建的粗糙小镇，如同趴伏在泥沼边缘的丑陋巨兽，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没有城墙，只有歪歪斜斜、插满尖锐木桩的简陋寨墙。入口处是两扇用不知名巨兽骨骼和粗大树干胡乱捆扎而成的寨门，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的黑色苔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门楣上挂着一块破烂不堪的木牌，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黑水镇”。
寨门两侧，站着两个守卫。与其说是守卫，不如说是两尊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恶鬼雕像。他们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肮脏破烂、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甲，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疤痕和诡异的墨绿色刺青。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混杂着泥垢的油彩，只露出一双浑浊而凶戾的眼睛，如同饥饿的鬣狗般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镇子的人。腰间挂着生锈的砍刀和骨棒，散发着野蛮与血腥的气息。
林风背着妹妹，陆青瑶拄着剑，两人一身泥泞，形容枯槁，步履蹒跚地走向寨门。
“站住！”左侧那个脸上带着一道巨大刀疤的守卫猛地踏前一步，粗壮的胳膊横在门前，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浑浊的目光贪婪地在陆青瑶沾满泥污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庞上扫过，又在林风背后那个小小的、被破布包裹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林风手中那把毫不起眼的破鱼刀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
“哪来的泥腿子？懂不懂规矩？进黑水镇，一人一块下品灵石！没有？拿命抵也行！”刀疤脸守卫瓮声瓮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风脸上。他身后的另一个守卫也嘿嘿狞笑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林风的脚步停住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额前汗湿的灰白发丝，冷冷地看向那刀疤脸。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压抑到极致的疲惫，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灵石？老子在泥潭里打滚的时候，你们这群看门狗还在喝奶呢！”一个炸雷般的怒吼突然从林风身后炸响！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震得地面泥浆四溅！
一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猛地从雾霭中冲出，带着一股狂暴的劲风，瞬间越过林风和陆青瑶，狠狠撞向那两个守卫！
那人比两个守卫还要高出半个头，肌肉虬结如同岩石块垒，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疤，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光着膀子，只在下身围着一块破烂的兽皮，粗犷的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一双铜铃大眼燃烧着熊熊怒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竟然扛着一头体型堪比小牛犊、獠牙外露、浑身覆盖着坚硬鳞甲、已经死透的“铁甲鳄”！那狰狞的鳄鱼尸体在他宽阔的背上，如同背着一件寻常的猎物。
“石猛大爷回镇！瞎了你们的狗眼，也敢拦路？！”巨汉声如洪钟，震得寨门上的苔藓都簌簌掉落。他根本无视那两个守卫，肩膀猛地一抖！
呼——！
沉重的铁甲鳄尸体如同攻城锤般，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挡路的刀疤脸守卫！
刀疤脸守卫脸色剧变，怪叫一声，仓促间只来得及举起手中的骨棒格挡！
嘭！
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刀疤脸守卫如同被狂奔的蛮牛撞中，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身后的骨木寨门上！那扇看起来沉重的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刀疤脸手中的骨棒断成两截，胸口明显塌陷下去一块，口鼻喷血，瘫软在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另一个守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脸上凶戾尽去，只剩下惊恐：“石…石猛大哥！小的有眼无珠！您请！您请！”他点头哈腰，恨不得把腰弯到泥地里，看都不敢看石猛一眼。
石猛看都没看那瘫软的守卫，蒲扇般的大手随意一挥，像驱赶苍蝇：“滚开！别挡着大爷的道！”他扛着铁甲鳄的尸体，大步流星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时，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铜铃大眼，扫过了站在门口、同样一身泥泞、气息微弱的林风兄妹和陆青瑶。尤其是看到林风背上那个气息微弱的小女孩时，石猛凶悍的眉头极其短暂地皱了一下，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扛着猎物，如同移动的小山，轰隆隆地踏入了寨门内，留下泥地上几个深深的脚印。
“进…进去吧…”剩下的那个守卫如蒙大赦，看都不敢看林风他们，哆哆嗦嗦地让开了路。
林风沉默着，背着妹妹，跟随着石猛那高大魁梧的背影，第一次踏入了黑水镇的门槛。陆青瑶拄着剑，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守卫和那个筛糠般的守卫，也迈步跟上。
镇内的景象比外面更加不堪。
狭窄、泥泞的街道两侧，歪歪扭扭地挤满了用烂木头、兽皮、甚至骸骨搭建的棚屋，低矮、肮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恶臭——腐烂的食物、排泄物、劣质酒液、血腥味、还有各种不知名草药和毒物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味，几乎令人窒息。街道上人影绰绰，个个眼神闪烁，带着不怀好意的贪婪和麻木的凶狠。断臂的佣兵、裹着破斗篷的干瘦老头、眼神淫邪的刀客、浑身散发着刺鼻药味的毒师……如同阴沟里的虫豸，在昏暗的光线下蠕动。
石猛扛着巨大的铁甲鳄，如同摩西分海般在人群中前行，所过之处，那些凶神恶煞之徒纷纷避让，眼神中充满了忌惮。他径直走向镇子深处一个看起来相对“规整”些的地方——一个用粗大原木搭建、门口挂着个破旧兽头骨作为招牌的简陋酒馆。
“老瘸子！收货！”石猛一脚踹开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巨大的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将背上的铁甲鳄“轰”地一声扔在油腻腻的地板上，引得酒馆里几个正在喝酒、同样凶悍的佣兵侧目。
酒馆光线昏暗，充斥着劣质麦酒和汗臭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左腿明显扭曲变形、拄着根黑木拐杖的干瘦老头从柜台后慢悠悠地转出来，瞥了一眼地上的铁甲鳄，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哟，石猛小子，出息了？这铁甲鳄的鳞和牙，值点钱。老规矩，三块下品灵石，十斤‘黑麦烧’。”
“屁！再加五斤肉干！”石猛一屁股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震得桌子上的空酒碗跳了跳。
“成交。”老瘸子也不废话，慢悠悠地蹲下，开始检查猎物。
林风背着妹妹，和陆青瑶也走进了这间弥漫着汗臭与酒气的昏暗酒馆。他们的出现，瞬间吸引了酒馆里所有目光。那些目光如同无形的刀子，在陆青瑶沾满泥污却依旧清丽的脸庞上刮过，在林风背后昏迷的小鱼身上停留，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鱼刀上，充满了赤裸裸的审视、贪婪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风无视那些目光，背着妹妹，径直走向酒馆最角落、光线最暗的一张空桌。陆青瑶拄着剑，跟在他身后，清冷的眸子如同寒冰，扫视着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无形的锋锐气场让几个靠得近的佣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两碗水。”林风将小鱼小心地放在角落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长凳上，让她靠墙坐着，自己则挡在她身前，对柜台方向嘶哑地开口。
老瘸子头都没抬，继续摆弄着铁甲鳄的鳞片。
石猛却扭过头，铜铃大眼看了看角落里的林风和他身边毫无知觉的小鱼，又看了看陆青瑶肩头那明显不正常的青黑色伤口，浓密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抓起桌上老瘸子刚倒满的一碗浑浊酒液，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水顺着络腮胡子流淌。
“喂！”石猛把空碗重重顿在桌上，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之前的暴躁，多了点别扭，“老瘸子，聋了？给角落那小子和他妹子两碗水！算我的！”
老瘸子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石猛和林风之间转了一圈，没说话，只是拿起两个同样布满污垢的粗陶碗，从柜台后面一个黑乎乎的木桶里舀了两碗浑浊的、漂浮着不明杂物的水，示意旁边一个畏畏缩缩的干瘦伙计送过去。
伙计战战兢兢地将两碗水放在林风面前的破木桌上。
林风沉默地拿起一碗，先是自己尝了一小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和一股说不出的怪味，但至少解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小鱼，用碗沿一点点沾湿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陆青瑶坐在林风对面，背靠着冰冷的木墙，微微喘息。她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对抗着肩头蚀骨的阴毒和疲惫。她没有去碰那碗水。
石猛看着林风喂水的动作，又灌了一口酒，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小子，你背上那丫头，怎么回事？还有你旁边那个女娃娃，中的是玄阴指毒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挨上太一仙宗封老狗这招牌毒的，可不多见。”他粗犷的声音在嘈杂的酒馆里异常清晰，引得周围几桌人纷纷侧耳。
林风喂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陆青瑶却猛地睁开眼，清冷的眸子如同利剑般射向石猛：“你认识封九幽？”
“嘿！”石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带着一股蛮荒的野性，“老子在蛮石部落的时候，那老狗带人抢我们的矿，杀我族人！老子这条命硬，被他一指头戳穿了肚子，掉进了黑水泽的烂泥潭里，愣是没死成！这仇，老子记着呢！”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腹部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身体的暗红色疤痕，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陆青瑶眼神微动，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抓紧时间调息。
林风喂完水，将小鱼重新安顿好，自己也端起那碗浑浊的水，一饮而尽。冰凉带着怪味的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体内的燥热和干渴。他放下碗，目光落在陆青瑶肩头那不断渗出暗红血水、边缘青黑溃烂的伤口上，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陆青瑶猛地再次睁开眼！这一次，她眼中不再是疲惫，而是骤然凝聚的寒冰与杀意！她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伸出时，指尖赫然捏着一枚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边缘却闪烁着极其微弱金光的符箓碎片！那碎片在她指尖微微震颤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被追踪锁定的阴冷气息！
“追踪金印！”陆青瑶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怒，“封九幽临死前…竟然把这东西种在了我身上！怪不得太一仙宗的狗这么快就能追到海上…阴魂不散！”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风，清冷的眸子锐利如刀：“这金印碎片残留的波动…太一仙宗的追兵…离黑水泽…最多还有半日路程！此地…不能留了！”
酒馆内瞬间一片死寂！连石猛都放下了酒碗，铜铃大眼猛地瞪圆，一股狂暴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腾起！
“太一仙宗的狗崽子？！”石猛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狂暴的战意，“来得正好！省得老子去找他们了！”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布条再次将小鱼仔细地、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然后，他弯腰，捡起了放在脚边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旧鱼刀。粗糙冰冷的刀柄握入手心，体内那股蛰伏的、原始灼热的力量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再次隐隐躁动起来。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酒馆外灰暗的天空，望向那被瘴雾笼罩的、通往灵荒大陆更深处方向的泥泞道路。鬓角的灰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追兵将至，前路未知。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
亡命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