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残卷
藏书阁的樟木架子渗着陈年墨香,陆无尘数到第七层第三格时,发现《南荒蛊经》与《东海潮生诀》的顺序颠倒——这是今日第三十七处错置。
管事王邈的皂靴碾过青砖缝里的蠹虫尸,肥厚手掌拍在榆木案上:“辰时三刻前理不完甲字号库,扣三个月贡献点!”他特意挑了最靠西的库房,三百架藏书曝晒在巳时的日头下,蒸得霉味混着汗腥往人鼻腔里钻。
陆无尘解开灰布短打的袖扣。昨日陈墨给的驱虫香囊别在腰间,味道像极了老乞丐常采的苦艾草,但不苦,很好闻。
他记得《九州异闻录·南荒篇》提过,蠹虫畏艾,便取下香囊搁在错乱的典籍旁。
“陆师弟?”
林婉儿提着鹅黄裙摆跨过门槛,腕间银铃轻响。她刻意绕过满地书箱,绣鞋尖在离陆无尘三尺处停住——昨日演武台那一剑,赵虎的刀现在还插在外门膳堂的梁上。
“甲字号库禁制未除,擅入者杖二十。”陆无尘头也不抬,将《火鸦术精要》放回丙列第七格。书脊有处灼痕,与《离火阵图》缺失的页角吻合,应是某位弟子强行拆书所致。
林婉儿的指尖缠上发梢:“我找《百花剑谱》,外门名录上写着甲字库……”
“在丙字库东二列三排。”陆无尘抖开本《云篆初解》,蠹虫雨点般落下,“昨日巳时,林晟借阅未还。”
银铃骤然刺耳。林婉儿腕子一颤,想起今早族兄房里那堆撕碎的剑谱——林家要她探清天灵根的弱点,可这冰雕似的人连汗珠都不曾多冒半颗。
看样子,眼前的少年只怕是早已经注意到了林家。
日头爬上窗棂时,陆无尘合上最后一册《地脉论》。蠹虫在艾草香里蜷成褐球,王邈的算盘珠子却拨得噼啪响:“酉时前默出《九州异闻录》全卷,错一字扣十点。”
砚台里凝着隔夜的陈墨,陆无尘舀了半盏清水化开。狼毫笔尖将触纸面时,他忽然望向阁楼转角——林婉儿的裙角缩回阴影里,像片被惊动的蝶。
墨迹干透时,晚钟正撞碎漫天霞光。
王邈的指甲掐进《异闻录》摹本,他特意挑了北冥禁地那章比对——三千年前魔蛟作乱的记载,连内门弟子都未必知晓的冷僻段落,这少年竟连标点都未错半分。
最可怕的是,若他没有记错,这少年只是草草看了一遍。
“第七卷第四章,蚀骨沼泽的瘴气周期是二十七年,非二十八年。”陆无尘点向某处朱批,“《地脉论》载,北冥地窍于天庆三年震移七寸,瘴气潮提前十月。”
林婉儿就是这时候跌出藏经架的。她抱着《百花剑谱》的封皮,内页早被撕得只剩三张残卷——分明是林晟的手笔。
“陆师兄……”她咬唇挤出梨涡,“能否帮我补全剑谱?族兄他……”
“丙字库东三排,第七层有拓本。”陆无尘卷起默好的书册,“但今日申时,林晟已借走最后一卷。”
王邈的冷笑卡在喉头。他发现这少年整理过的书架上,所有典籍切口都与窗棂投影平行,像列等待检阅的士兵。
林婉儿腕间的银铃碎了。她盯着陆无尘衣摆的墨渍,那团污痕恰似林家祠堂供奉的嘲风兽——传说专食人心。
戌时的山风捎来炊烟,陆无尘在石阶上数着贡献点。
三十枚青铜小剑攒在掌心,够换五钱霜桑叶。昨日托杂役送的止咳药,老乞丐该是收到了——若按《神农杂录》的剂量,咳血症状三日内能缓两成。
思绪飘远,三年前,少年因为饥饿偷贡品被人险些打残,旁边的老乞丐没能用手中那串油的的发黑的铜钱买下了那只鹅,倒是换来了一顿打……
兴许是主家打累了,骂了两句便贡品砸到二人脸上,两人对视一眼便认识了……
“喂!”
陈墨倒挂在松枝上,酒葫芦里的残酿淋了陆无尘满肩:“玄霄峰的雪顶银毫,喝不喝?”
少年拂去衣领茶叶。陈墨腕间的旧剑穗扫过他手背,三百二十四根靛蓝丝线中,有根褪成了月白色——像老乞丐破袍子上破旧补丁的那褪色针线一般。
“明日帮我喂鹤。”陈墨抛来玉牌,“贡献点翻倍。”
陆无尘接住玉牌时,瞥见背面新添的裂痕痕应是被钝器所砸——昨天借书时林晟的暖手炉子上也有一个浅浅的凹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