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溜烟地往家跑,到胡同口时猛听一声大喝:“小岐,你上哪儿去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亲妈,吓得我一激灵:“刚才去外面转了转。”
妈揪着我的耳朵:“说实话,你是不是闯祸了?”我拼命摇头:“没、没有。”妈唠叨个不住:“等你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我哀求道:“妈,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我爸他打人太狠,一巴掌下去就是五个指印子,上次打了我好几天都疼。”妈呵斥道:“疼你还不听话!”说着一路将我拎回屋里,从外锁上门不让我出屋。
中午爸回家吃饭,妈才把我放出来,我心头惴惴,很担心妈把上午的事说出来。正在看妈的脸色时,外面突然传出一声母狮子般的暴喝:“何方岐,你给我出来!”爸叭地一声撂下筷子,眼睛却望着妈:“出去看看,究竟是咋回事?”妈瞟了我一眼,快步出门去了。
我不放心,溜到窗边向外张望。只见外面站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眉眼与翟小佳有几分相似。她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上身穿一件的确良衬衫,正双手叉腰连声叫骂。我早就听说翟小佳的妈妈不好惹,一见之下果然不差,吓得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她看见妈出去,一叠声地数落道:“呦,是何方岐的家长吧?你家何方岐惹大祸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家翟小佳出毛病了,要花多少钱都得你们家赔!”
妈不明所以,问道:“翟小佳出毛病了和小岐有啥关系?”翟家女人冷笑一声:“翟小佳今天去问老师题,回来后人就有些不对,我婆婆说是何方岐把小佳送回来的。你说有没有关系吧!”妈兀自不信:“小岐很老实的,不会做出啥事来,你肯定弄错了。”翟家女人柳眉倒竖:“我不跟你啰嗦,你把何方岐叫出来,我问他个清楚。”妈还想继续搪塞,老爹在背后冲我低喝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啥事就得担起来,畏首畏尾成什么样子?”我平时最怕爸发火,只得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翟家女人一见我就喝问道:“何方岐,你给我说个明白,小佳到底是咋回事?”我不敢看她刀子似的目光,吞吞吐吐把经过讲了一遍。翟家女人这下得了理,冲我妈说道:“你都听见了吧?要不是何方岐小佳怎么会去冰果厂?”我小声地辩解道:“可翟小佳是自己要去的,再说我也请大爷爷瞧过了,还特意去你们家提醒过不能沾水。”
翟家女人皱起眉头:“不能沾水?为啥?”我把大爷爷的话转述了一遍,翟家女人懊恼地一拍腿:“这老太太年岁大了,话也没说清楚,我哪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有了几分底气,抬起头来质问她:“这下可怨不得我了吧?”翟家女人剜了我一眼,厉声道:“不行!事情出在你身上,你不管谁管?”我顶撞道:“我就不管,你爱咋地咋地!”妈批评我:“你怎么和阿姨说话呢!”我生气地道:“她说话不讲理,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老爹低沉的声音:“小岐,不得胡言乱语。”又转头对翟家女人说:“老妹,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不会推,翟小佳有啥事都认。”翟家女人兀自呶呶不休:“但是……”老爹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了我们不会赖账,你留在这儿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回家,我们想到法子自然来找你。”翟家女人无奈,一跺脚撂下句狠话:“好,大哥我信你一回,但小佳要是治不好我可还得过来。”说罢转过身甩着两手走了。
我正瞅着翟家女人背影发愣,老爹一声断喝:“小岐,跟我进屋。”我瞧见老爹的脸色和锅底相似,心头惴惴不安,拖拉着步子跟在他身后。老爹待到我跨过门槛反手将门带上,皱着眉头问我:“你今天去了冰果厂?”我不敢隐瞒:“是……还有象石叔、象斗叔、方洛,大家一起去的。”
老爹叹息道:“你们这下可闯祸了,你大爷爷怎么说的?”我把大爷爷的话重复了一遍,老爹沉默片刻:“这件事除非找你太爷或者李家太爷,别人只怕都白给。”我怯怯地问:“可我太爷不是在山里住吗,还吩咐过不要找他。”老爹道:“人命关天,这等大事他总不会坐视不理。”转过头来吩咐妈:“下午我不去单位了,一会你代我向组长请个假,我带小岐去山里找老爷子。”
妈问道:“要是组长问起来,我该怎么说?”老爹说道:“你就说家里有事,让他多担待些。”说着走到仓房里拎了把砍刀出来,叫我跟他一起上山。妈不放心地追出门:“公骏,要不然让小岐留在家,你自己上山吧!”老爹断然否定:“不行!这事和他有关,他哪能置身事外?再说老爷子那儿不算远,天黑前我们爷俩肯定回来。”妈不敢再行阻拦,眼睁睁地看着我和老爹越走越远。
从家门口出来没多远我们就上了后山,山上有行人踩出的羊肠小径,路两边是齐腰深的各种野草,蝈蝈在草丛中欢快地叫着,不时有山雀从头顶低低掠过。若是在平时我一定撒了欢,今天看到老爹脸色奇差,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只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后。老爹在山路上仍然健步如飞,我使出全力才能勉强跟上,没过多大一会我便喘作一团,腿也和灌了铅一样。老爹不满地回头呵斥我:“怎么那么慢,和乌龟爬一样?”我满腹委屈:“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小孩哪能和大人比?”老爹皱眉:“还多嘴?快走!”我喘着粗气问道:“爸爸,还有多远啊?”老爹道:“快了,也就二里多地吧!”我一想二里地也没多远,就鼓起勇气向山上爬。
我哪里知道,还有二里多地是不假,可这段全是崎岖山路,不仅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嶙峋怪石,身前还有交织如网的老藤野树,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努力。好几次我想放弃,可一想起刚才老爹说过的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勇气,支撑着我继续攀登。当然老爹也没完全袖手旁观,遇到我爬不上去的沟沟坎坎他也伸手拉一把。就在我累得一步也不想多走的时候,眼前突兀地现出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是一幢孤零零的草房。
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不自觉地转头看向老爹。老爹的表情肃穆凝重,两眼却放出异样的神采,像是虔诚的僧人见到了佛像,不用多说也知道,这里定是太爷居住的地方。我扯着嗓子喊道:“太爷,太——”第二声还没喊完,背脊上就挨了老爹一巴掌:“你太爷在这里清修,你大呼小叫什么?”我不敢多嘴,但心里却有几分不服气。
此时却见老爹跨上两步,面向草屋的方向一揖到地:“家祖在上,孙男公骏携曾孙方岐求见!”草屋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老爹又喊了两遍,仍是不见回音。我嘀咕道:“太爷可能是睡着了,咱们直接进屋吧!”老爹扭头呵斥道:“不得无礼,老实呆着。”我们爷俩在门外又等了五六分钟,还是没有见到太爷。老爹喟然长叹一声:“看来老爷子是不想见咱们了,咱回家吧!”我说道:“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哪能就这么回去?我上里屋看看!”说罢不待老爹点头,一个箭步就向草屋蹿去。老爹一把没抓着,在后面大叫道:“小岐,你别进屋!”可我哪里肯听,伸手推开了草屋的木门,径直闯进了屋里。
草屋陈设非常简陋,正对门是一张铺了草垫子的木床,旁边有一桌一椅,桌椅没有上过漆,但边缘都被磨得包了浆,看得出是用了多年的老物件。木桌上摆了张白纸,一端被石块压住,上面墨痕尚新,看得出是刚刚写下的。我好奇地凑上前去,见纸上画着一圈长短不一的粗线,粗看起来好似鸿飞沧溟杂乱无章,细究由来却又像鹤立水滨颇具神韵。老爹曾经教过我,说这是伏羲氏留下来的先天八卦,我瞧了片刻,没看出什么门道,就掀开石块将白纸拿了起来,想看看背面写了些啥。结果我失望了,白纸背后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老爹这时也进了屋,看见我在桌上乱翻十分不悦:“小岐,你怎么乱动太爷的东西?还不赶快放下!”我拿着那张白纸给他看:“爸,太爷还挺有闲心的,居然画了个八卦图。”老爹看到了八卦图,面色有几分古怪:“老爷子早就对六爻八卦烂熟于心,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画这些东西。”我问道:“爸,太爷是不是能算出我们要来?”老爹道:“你太爷的皇极生象术当世无双,早已到了知晓天机的境界,更何况我们是他的嫡系子孙,只怕才一动身他便知晓。”
我问道:“那这图是不是他专门留给我们看的?”老爹说道:“我看不像,这些东西连你都知道,老爷子拿来给我们看什么?”我不服气地说道:“可我觉得就是,要不然太爷也不会随便放在桌上。”老爹道:“好啦,太爷也不在这里,你把东西放回去,咱们下山吧。”我却拿着那张纸不放:“不,我要把它带下山。”老爹虎起了脸:“这事都出在你身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听话?”说着伸手来抢,我急忙闪身避开。老爹很害怕把纸撕成两半,并不敢用力抢夺,我看出了他的顾忌,一猫腰钻出屋外,沿着来时的山路向下猛跑。
老爹几个大步赶出门外,我扭头看见他把木门关好,又对着草屋念叨:“孙儿教子无方,致使小岐拿走了您老的东西,我一会就把东西送回来。”他说完这段话就大步追来,一边追还一边喊:“小岐,你别跑!”他越是这样说我跑得越快,借着下坡两条腿倒腾得如同发条一般。老爹身材高大,在这种山路上反而不如我身手灵活,没过多久就被我甩开了老大一截。老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口气和缓地在后招呼:“小岐,到爸爸这边来,小心一会跌跟头!”哼,我才不会上这个当,任凭他在后喊破喉咙我也不应声。老爹果然恼羞成怒,复又发足追赶,但我见机得早,立刻远远逃开。
就这样追一段赶一段,不知不觉已经下了后山,我一路小跑钻进家里。正在厨房做饭的妈抬眼看见我:“小岐,见到太爷了吗?你爸呢?”我朝后一指:“爸在后面,有啥事你问他吧。”说着就跑回自己的小屋,回手将门带上。我在屋内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书架一角的《十万个为什么》上。这本书是两年前亲戚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早已翻得烂熟,就把它压在了书堆的最下面。此时我把这本书翻出来,拆开它外层的塑料封皮,将从太爷屋里拿来的白纸塞进封皮里,又把这本书放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