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古庙。李承业正拿着根狗尾草逗那只被唤做“小一”的怪鸟。
这些日子小一跟着他吃香喝辣,而且竹林蚂蚱众多,这小东西毛色猛然鲜艳起来。
它浑身都是些青灰色的羽毛,羽毛边缘有着玄奥的红色花纹,个头也大了不少,跟刚见到时判若两鸟。简直是“火稚鸡”变异成了“凤凰”。
这些日子李承业过得特别快活。农活少,再加上上次无意中帮李叔一家人解开了心结,李叔就对他愈发亲热了,往“岳父”的方向前进不少。另一方面,经过上次的强撩,紫苏也对他更亲近了,来庙里烧香祈福的次数都频繁了起来。
正想着,李承业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跳,心神突然有些不宁。
“怎么了这是……”他揉了揉眼睛,走去蒲团上坐着静息。
……
与此同时,二十里以外,水仙阁内,那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哥正吩咐下人给他更衣,用一身粗布曲裾换下了身上的丝绸白袍。贴身大丫鬟皱眉道:
“这布料未免也太差了些,殿下一定要穿成这样去见那人吗?”
姜弘无奈道:“小衣,说了在外面要叫我公子。”
小衣却是不置可否地哼了哼。姜弘也不恼,对着铜镜整理看着自己的新装扮——衣物是换成破旧的了,但那种生活中养出来的威严确是藏不住的。
靖国太子——姜弘。他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有些恍然。自己出来历练,已有一年了。这一年里,他走过了靖国版图的大半,经历过麻匪劫道,也见识了流寇作乱;有贪官的奢靡无度,也有百姓的饿死路旁……
他深知自己将来要坐上的位置将承受多大的压力,所以他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例如,网罗人才。但事与愿违,穿行大半疆土,也没什么收获。
直到在这小镇的胭脂店铺里,偶然发觉自己赋诗竟完全比不过一个闻所未闻之人,他立刻就萌生出想与之见一面的念头。
当然,并非写诗写的好就一定能帮自己治理国家,但仅这一句,就值得他这储君去粗衣拜访一次。
姜弘招招手,只戴了顶斗笠,大步走进这片细雨中……
……
村子东,靠海,紫苏和阿爹各自戴着斗笠正忙碌着,李叔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紫苏把一个个装满鱼的篮子提上岸。
今天可是大丰收!紫苏蹲在篮子边歇息,眼睛却突然瞄到了海上不同寻常的一处。不等紫苏说,停好船的李叔也注意到了——海天相接出,驶出一艘大船,漆黑的船身,同样漆黑的帆,像极了老一辈人说的幽灵鬼船!
李叔赶忙念叨了几句“有怪莫怪”,拉着自家闺女跑回家,连篮子里的鱼都不要了。
……
竹林,古庙之外,姜弘一行人有些狼狈
——雨下的愈发大了,斗笠有些遮不住,几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几片竹叶。不过,终究是找到了。
但他还是有些疑惑,究竟什么样的人,与青灯古佛为伴,却念着“问世间,情为何物”;与僧人相处,去又用的上水仙阁里的名贵胭脂?
带着满腹的疑问,姜弘走进庙里,看到了蒲团上沉思的少年,等了片刻,他轻轻问道:
“小师父……”
李承业梦到自己正对紫苏上下其手,突然被一声“小师父”惊醒,随即大怒:
“叫谁小师父?你才是小师父、你全家都是小师父……啊疼!”
李承业的话语被自家师父掷出的木鱼打断。
……
少顷,几人各自坐着蒲团,围坐在古庙颇为清凉的地面上,大眼瞪小眼。
姜弘略微思忖,觉得自己身为储君,应该先发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于是率先发言道:
“这位老师父,这位……小师父,我们贸然前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老僧微微一笑:“施主不必担心,这庙本就是村民为祈福所建,自是人人皆可来。况且这偌大寺庙只有我一个老僧,施主不必拘谨。”
姜弘看向正揉着脑袋的李承业,用眼神询问道。
老僧从李承业手里接过木鱼,淡淡道:“他不是庙里的和尚,只是个没地方住,整天在这里蹭吃蹭喝的瓜娃子罢了……”
李承业:???
师父这背刺何时这么熟练了?
姜弘稍微有些尴尬,与老僧随意聊了几句,便转而攻略李承业,他对着李承业问道:
“公子今年贵庚?”
李承业一愣,转而放下揉脑袋的手手,回答道:“今年十六。”
小衣脆生生地道:“我家公子今年也是十六。”
姜弘瞪了一眼自家的大丫鬟,正要说话,却听李承业发问:“公子是几月生人?”
姜弘回答道:“六月生人。”
李承业哈哈一笑:“我是五月生人,比公子你大一个月,那我就叫你一声老弟如何?”
姜弘嘴角抖了两抖,咬咬牙回应道:“极好!那我且唤你一声老哥……”
李承业看到姜弘吃瘪,心底微微一笑,暗道:当老子没看过《康熙微服私访记》是吧!这家伙也太不用心了,先不说那侍女头上价值不菲的金步摇,就看两个侍卫腰间都挂着的美玉,就知道肯定不是寻常大户。
这就是自己曾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深造过的“插科打诨大法”。用大大咧咧的性格做掩饰,以言语的冒进做试探,既可以试探出对方城府的深浅,也可给对方营造出假象,最小程度暴露自己。
当然前提是对方不是一脸刀痕的壮汉……
“老哥”他都能叫的出来,这份定力,得是太子级别的吧?
李承业坐在姜弘的对面,有声有色地跟他编造自己的悲惨身世,惹的姜弘连声回应道:
“我很是同情李老哥啊……”
“这厮竟如此不讲道理……”
“竟还有这种悲惨之事……”
……
看着侍卫逐渐凶狠的眼神,李承业开始有些怕了。 这公子哥一口一个“老哥”叫的越来越顺口了,他会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会不会心里已经开始记仇?不会一会儿翻脸把他给刀了吧?大卸八块的那种? 姜弘见李承业有些分神,叹了口气,终于道: “李老哥何必跟我绕这么大的圈子呢?先前说过,我并无恶意。” 说罢拿出一张画卷,画中正是李承业。 “这是我让水仙阁女子画与我的。”说罢又拿出一张宣纸,上面赫然写着李承业前些日子抄袭的元老师的词。 “我只是景仰公子的诗词功力,并无恶意的。” 李承业一愣,随即叹了口气,道:“唉,竟是如此。我先前观察公子,发觉公子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所以有些提防戏谑之心,公子莫怪。” 尼玛,原来是搞这个,让老子白操这么多心,有元老师的词珠玉在前,插科打诨大法是没法用了,只能…… 故作高深大法。 雨愈发大了。两名侍卫起身站在庙门前,看着屋檐流下的水滴穿插成串,小衣随着老僧一起跪坐在远处的蒲团上,为自家公子祈福。 只有李承业和姜弘二人对坐。姜弘先是对于李承业的词句给予极高的赞扬,而后开始发起了进攻: “公子诗词造诣如此之高,为什么要在这偏僻之地闭门不出呢?若是去了京城,定能在国子监做位大学士,如此优美的诗词也能广为流传,名利双收,岂不快哉?” 这是先试探李承业的出仕的意愿如何。 李承业心说老子刚刚才尼玛知道世界那么大那么繁华,现在看来物资匮乏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误解……他微微一笑,问道: “公子多久没有好好歇息了?我换一种问法,公子多久,没有认真听过一场雨了?” 姜弘一时有些发愣。李承业接着道: “所谓名利二字,不过是些使人心神疲惫的累赘罢了,一旦有了这些,还怎么这般煮一盏茶、听一场雨呢?” 许久,姜弘才抬起头来,抿了一口茶,这茶入口果然清香。他感受了一下,接着道: “受教了。不过我还有两题不解,能否向公子讨教一二?” 李承业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公子觉得,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承业反问道:“如果我不回答,你就会杀我?” 姜弘疑惑道:“自然不会,公子为何这般问?” 李承业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那便是了。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 故作高深大法注解:你以为你懂了,其实老子自己都不懂;你以为我在大气层,其实老子在地下十八层! 姜弘思索了一会,接着问道:“那,于国家,什么最为重要?” 李承业微微一笑,只吐出八个字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姜弘眼睛里顿时精光闪过,他顿时明悟了。他已经认定,面前这十六岁的少年,有济世之才! 两人都不再多说话,只是静静饮那杯茶,听这场雨。不久,门口的侍卫对姜弘附耳说了些话,姜弘顿时面色凝重,储君的威严之气顿生。 待喝尽最后一杯茶,姜弘起身,李承业跟着起身。经过刚才的人、国两问,李承业已经确定姜弘就是储君,至少即将成为储君。 按照剧本,接下来应该是姜弘对着自己抱拳弯腰,声泪俱下地言说国家需要像他李承业这样的人才,请他出山,自己第一次先婉拒,姜弘再请,自己再表示深受感动,大喊着“老臣愿为国家肝脑涂地”之类的话,然后带着紫苏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果不其然,姜弘对着自己抱拳弯腰,情真意切地说道: “姜弘已知阁下之志,便不再强人所难,阁下之言,姜弘定会谨记于心,时时琢磨!” 姜弘看了看李承业,又看了看老僧,抱拳说道:“多有叨扰,告辞!” 不多时,一行人便消失在竹林里。 庙里,李承业觉得自己像面前那坨破烂的石像,正在缓缓裂开。 尼玛,三顾茅庐你不知道,欲迎还拒总该晓得吧?就这么走了算怎么回事…… 浪了啊……都怪自己太浪了!把《我在靖国当宰相》这样的剧本活活浪成《他好像一条狗》…… 李承业看着哗啦啦的雨,这尼玛下的是雨吗?这下的是自己悔恨的泪水…… …… 村子东,海岸,紫苏的小船边,姜弘一行人迎着强烈的海风,巍然不动。 黑色的大船即将靠岸,姜弘接过小衣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抱拳弯腰,对着风雨大声道: “靖国太子姜弘,来此迎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