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儿你为什么不好好和小云染说话?平时你谈起他的时候都是夸奖。老头子我知道,你分明是想和他做朋友的。”方爷爷脸憋得涨红,气得直咳嗽,方贤立刻靠近替爷爷帮他抚平胸中怒气。方爷爷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压根没使劲,仅仅打乱本就蓬松的头发。
“别人可是铁匠铺的少爷,怎么瞧得上我这种寄人篱下以取乐别人为生的家奴。”方贤嘴里自轻自贱,手上轻抚不停,斜眼瞥见床边还剩半碗水的白碗。印象中昨晚离开时水缸应该是空的。
呼吸渐渐平稳的方爷爷长呼一口气,看着低头乖巧的方贤。自己现在床都下不了,也没法约束他如何做事了。方爷爷帮方贤一缕一缕整理散乱的黑发“哎,我和小云染聊了一会,他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
方贤轻声嘀咕道“我也知道。“
忽然方贤整个人精神起来,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乐呵呵地说道
“爷爷,我早上碰巧遇到一位据说有大能耐先生。张家家主张得全母亲不是也得了重病吗,听说张家花大价钱将他请过来就是和那位老夫人有关。我今天和他打交道,他还送了我一锭银子作为陪他聊天解闷得报酬。我在想,如果他真有能耐治好老夫人,那你的病估计也不算什么难事。”
方贤自从爷爷生病以来心情一直都很阴郁,作为戏子,在人前倒是能表演出皮笑肉也笑的假欢喜,但都没有此刻来的真心实意。
偏居小镇的方贤先前问遍所有能找到的大夫,给出最多的建议便是别接触痨病病患,让他自生自灭。
方贤即便束手无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安全的偏方统统尝试,珍贵草药借钱也得买来帮爷爷续命。那条昏暗的道路方贤从未有一刻想过掉头,如今从天而降一道希望的曙光,方贤暗下决心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
“好了爷爷,我等会还得去别人府里唱戏,妆都没还画上得抓紧了。中午我和客栈小孙打好招呼,他会给端来吃的,剩菜什么的我回来处理。”
方贤把爷爷的手温柔地放进被子里,把被子好好压实以免漏风。从碗柜中拿出一个更大的碗来盛满水放在床头边。回到主屋的梳妆台前,捏着细小的画笔,在瓶罐中沾上相宜的粉末,熟练地在自己的脸上勾勒起香腮蛾眉。
女子梳妆耗时颇久,男人还在荒唐做梦时,侧卧于身旁的心爱女子就已经安静起床,早于晨间鸡鸣,或掩盖缺陷,或扬长优点,粉状玉裹加之于脸。待愚昧无知的男子起床,殊不知女子为了男人眼中口上那点欣赏已经辛苦半晌。
据说某地,一对夫妻成婚之后,女子在丈夫面前永远保持妆容,每日闭眼睡觉睁眼起床,妻子面貌从未变化,直到有一日妻子生病疏忽大意,被丈夫见了庐山真面目,一时之下无法接受巨大反差,竟写了休书,五年来一日不停的努力最后成了乡间笑柄。
可真正坚持化妆的人,包括方贤,听到这个故事表情都只是僵硬,一点都笑不出来。
多少努力荒废在不值当的人身上,何苦呢。
方贤从来不为悦己者容。梳妆只是一个让观众带入故事的快捷手段。
最初说书时,他是不带妆的,一身素衣素面,仅仅凭自己日复一日磨练的柔韧身段来表演故事中的精彩段落。可人们总会厌烦,一开始觉得新鲜的把戏看多了就会变得平平无奇,这也是为什么说书人一般都不会长久停留在某地的原因。
方爷爷本来一直按照这规定生活着,但自从方贤进入了他的生活里,他就想着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给方贤一个稳定生长的环境:一间有浩然气的学堂,几个调皮捣蛋的好友还有一间遮风避雨叫做家的屋子。
所以留在简溪镇其实是个勉强又有些逞强的决定。方贤明白,爷爷为自己牺牲,那么自己也得努力。
无数次恬不知耻的讨教,加上更多次蹲伏河边用泥巴尝试后,方贤学会梳妆,并且带进表演里。
按照约定,今天是去梁家表演。聘请方贤作为门客的有三家,每周表演也就定为三次,比以往在街上表演场数更少,挣得更多。
虽然说每周内容不变,但方贤取巧,会以不同的人物进行崭新诠释。各家少爷基本上三场都会看,而且场场都觉着新鲜,固定酬劳之外还会给些打赏。
这周内容是经典《霸王别姬》。前天在赵家,方贤演的是霸王项羽,今天他的扮相柔美可人,刻意画上的泪痣如诉如泣,明显是虞姬。
正常情况下,方贤会在某人帮助下早早梳妆完毕。
今天出了两个意外,一是方贤为给邵先生留下不错印象,现在才回家上妆。另一个意外则是一向按时的某人,今天居然现在也没出现。
方贤其实完全可以自己完成整套妆容,只是花时间更久,而且一些细微处勾勒没有某人那样浑然天成。不过当下没时间抱怨,而且即使有些缺陷估计也不会被少爷们察觉。
方贤此时正在描脸颊的阴影,从而更接近故事中虞姬那样的浑圆鹅蛋脸。
一个身影向方贤家跑来,在偏巷里激起一阵沉重脚步声,随随便便就能听出脚步主人的焦急。
身影跑到方贤家门口站定立正,浑身流汗,小口喘气,身后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裹,扶着门框的,想说又说不出话。
方贤斜眼一看,接着继续对着镜子上妆,生气地责怪道“吴楠楠,都这么晚了,你还不如不来。”
站在门口身着一身绿衣的女孩子叫做吴楠楠,和方贤认识已久,平常都是她协助方贤上妆。
除了帮忙上妆,吴楠楠偶尔会从家里面顺走一些母亲觉得过时想要丢掉的胭脂水粉,拿来给方贤。每次帮方贤梳妆后,吴楠楠都会留下陪方爷爷聊天,一老一小一起讨论方贤从小到大的糗事,一起傻笑。
一路疾跑的吴楠楠终于喘过气来,听出方贤语气中的生气,赶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今天找不到合适机会溜出门,因为我从家里拿了好多东西。”
吴楠楠走到方贤身边,把背后的沉重包裹轻轻放在梳妆台上,满眼期待地叫方贤打开。
方贤放下画笔,打开包裹一看,里面竟然装满各种刷子画笔和胭脂水粉,有上百件之多,相比之下方贤梳妆台上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方贤望着包裹里的东西,诧异问道“吴楠楠,你干嘛?这里恐怕是你娘的全部家当吧,不怕你回去她禁你的足?”
此时方贤脸上的妆容还没有完成,比起虞姬更像是一只大花猫,任何人见了都会发笑,但吴楠楠却笑不出来。
吴楠楠表情十分失落,她低着头,望着地上,手抓皱自己衣服,带着一点哭腔轻声说道“我们一家都要搬走了。”
方贤呆滞住,忘记去粱家表演的事,靠在椅子上不知所措,直到方老爷子从房间里传出一声叹息。
方贤转过身来,极力保持镇定地问道“为什么要搬走啊?要搬去哪里啊?”
吴楠楠仍是低着头,声音极小,但方贤听得很认真。
“我哥当上了永修知县,让我们一家都搬过去享福。永修县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我娘说我们得明天就启程争取在我哥上任前赶过去。”
两人都还是小孩子时,吴楠楠长得特别‘壮实’,大概等于两个方贤。那时吴楠楠因为家境一般,长得又过于不淑女所以没什么朋友,方贤因为初来乍到也没有朋友,两人因为一个契机成了好友,一直维持到现在。
方贤看着当年像一颗大树的吴楠楠,变成现在如同柳枝一般纤细的小女孩,这时正强忍着哭意,浑身颤颤巍巍发抖,感到心疼。
方贤将吴楠楠的脸捧起,终于瞧见她那双如同春水般的眼睛中不停打转的泪滴。
他做了一个极其不符合礼节的动作,说了一番极其违背常理的话。
但在两人心中,却显得那么天经地义。
方贤用还没涂红的嘴唇亲在了吴楠楠的眉心,笑着说道“你等我把爷爷治好,带着爷爷一起去永修县,到时候你是县令大人的亲妹妹,有权有势,我可能稍微寒酸点,所以由你花钱来雇八抬大轿,把我迎娶入门,以后我伺候你,把你宠的比小时候还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