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曾几何时云染也会抽空闲时间去街上听说书先生和徒弟方贤一讲一演。每次总是故事开始许久后加入人群,又在故事结束前回去继续务工。
不管故事里过去成百上千年,海枯石烂,说书先生始终如一的坐姿总让他有股安心的感觉,人来人往的泛江街上,有了说书声才像样。
如今老爷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整间屋子都散发着将死之人特有的腐朽味道,并不难闻,只是让始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死期将至的云染,生出不少悲伤心情。
老爷子看见云染莫名变得失落,以为这孩子心地善良为自己处境感到难过,不愿让他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从枕头下拿出那把陪伴自己多年的折扇来,递给云染同时问道“小云染,你知道我干说书这行多少年了吗?”
云染小心翼翼地接过扇子,不理解老爷子用意,只是轻轻握住扇柄不敢打开,怕冒失将扇面损坏。“我猜老爷爷干这一行起码得有,嗯,十五年,不,二十年才能把每个故事都说得那么妙趣横生,人物活灵活现。‘
老爷子在云染帮助下坐起来靠在墙上,看着云染崇敬的目光觉得自己仿佛活到泛江街上,笑呵呵地说“你还是叫我方爷爷吧。虽然我的确不年轻,但听到老字总是膈应的很。小云染你啊,夸倒是夸在点子上,不过时间没对,我走南闯北说书谋生已经三十年有余了。“
“那么久啊。”云染轻声感叹道,三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说起来难,做到更显得弥足珍贵。
记忆中方爷爷并不是一开始就扎根在简溪镇。第一次见面时是在某天大早,店铺那时都没有开门,本该冷冷清清的泛江街上反常地汇聚起一众围观人群,不像观看斗殴打架时叫嚷起哄,反而鸦雀无声,只有里层不断传来浑厚嗓音。
云染借着瘦小的身材,从缝隙中挤到最前排去,看见方爷爷一个人,仅仅摆了张椅子坐在中央,拿着折扇,心无旁骛讲述才子佳人的凄婉爱情。
方爷爷目盲心亮,故事讲得婉转曲折,能在合适地方抛出妙趣横生的包袱,也会在动情处静默无语,给人群留上片刻共情时间。
他从不主动要求打赏,但平日里永远困在柜台边的小二,整日河里打捞的渔夫凭借他的故事既当上高中科举的仕子,又扮成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侠士,能过上以往不敢想象的精彩人生,谁又会吝啬那么一点银两。
故事确实引人入胜,但云染印象最深的却是手中这把折扇。
乍一看以为是夏日炎炎作扇风解暑之用,不曾想在方爷爷手上一物可起百用:拧着是棍,端着是刀,横着是剑,竖着是笔,打开又是郎情妾意的求爱书信,武林人士纷纷争抢的藏宝地图,还有故事中总是最后关头才将主人公救下的迟来圣旨。
不懂事的小孩子总觉得扇子神奇,缠着父母也要购置一把。殊不知究其根本还是方爷爷舌灿莲花,折扇即使换成木棍都能被描绘成仙人拐杖。
第一次方爷爷在简溪镇停留了大约十日,每天都赚得无数吆喝和丰厚打赏。离开后还有稚童心心念念,期盼他能够再回来把猴子压在山下后发生的故事给好好讲讲。
一月,两月,半年,一年过去。又是某个平淡无奇的大早,云染看见熟悉位置围聚的人群,还没听到久违说书声就心情已经开始雀跃。
这一次方爷爷不再如初次那般随意,一把椅子外还加一张桌子,桌面除了老朋友折扇还有醒木和丝巾,终于有了正经说书的做派。
最锦上添花的是身旁还跟着一个与云染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名叫方贤,方爷爷说书时,他就在旁边演。一老一少,一静一动,云染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两人的配合,就觉得像年师傅和他的铁锤一样,平时看起来不起眼,但就是分不开。
“这把折扇从我说书第一天起,就和我一起登台,早年说书时还会随故事中人物同喜同悲,激动挥舞导致破损不止十次,还好这扇子本身材质不名贵,修补起来也不算麻烦。”方爷爷看着折扇眼神恍惚,应该是想起折扇和自己都年轻时的样子。
“虽然贤儿一天到晚总说等我身体好了,爷孙再一起说书。但我清楚,我这身子算是废了,这把扇子往后没了用武之地。所以今天我想将它送给你,礼不重情谊还是有点份量的。”
方爷爷忽然郑重其事地把云染手合上,牢牢握住。云染嘴巴张大,吃惊之余不知道怎么反应,下意识想把扇子递还给老爷子。
“不行,我不能收。“云染止不住地摇头,如果是小时候,镇上大半孩子包括云染在内,心愿都是得到这样一把折扇,在山野里当枪当棍任意挥使,满足那飘摇不可及的武林江湖梦。现在长大了,明白这把折扇代表的岁月,云染根本不敢收下。
方爷爷迅速将一只手收回被子里,另一只手掩在嘴边咳嗽两声,听起来有些刻意,云染只好先把扇子拿着。
“你听我说,我虽然又老又病,但不至于糊涂到随随便便就把重要物件送人,好东西怎么都该留给我家贤儿不是。我之所以把扇子给你,是有个不情之请。我这废物身子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子,思来想去只有这把扇子能表达诚意,咱俩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送你个物件,恬不知耻地求你帮忙也能有底气些。”
方老爷子一只手还在捂住嘴巴咳嗽,眼睛却不停地观察云染表情。
“方爷爷您说,我能做到得话就尽力帮您。”
如果是更早些日子,云染会斩钉截铁地答应方老爷子请求,不过当下自己是尊迟早沉入江底的泥菩萨,委实不敢随便答应,担心自己无法履行承诺。
方老爷子前所未有地认真严肃起来,两只手伸出想要握住云染,云染很乖巧地将手伸近些
“我希望你能在我死后,力所能及范围内,在方贤遇到难事时帮他一把。“
云染想要推辞,老爷子将手握得更紧,眼睛直直地望向云染“不必是多大帮助,只要帮了就好。”
云染看着老爷子的炯炯目光,思量再三后还是叹了口气。屋内两人看起来年龄天壤之别,但处境却相差无几,往坏了想,可能满头黑发的这位,会比躺在床上的更早别离人间。
云染摇头道“方爷爷,对不起,我没法答应你,不是不愿而是有难言之隐。”
方老爷子看着明明没做错事却陷入深深自责的云染,摸了摸他的头,凝重表情撤去和蔼笑道“没事,我也只是提这么一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爷爷我懂,但扇子我还是想送给你,你不准还给我或者搁在外面,如果贤儿找到我就让他再送到你家去。”
正提起方贤,屋子大门忽然彻底洞开,一道强光照进屋内伴随着警惕的疑问声“爷爷你在和谁说话?”
方老爷子把折扇塞到云染衣服里,大声回应道“是小云染,他来送你定做的东西。除吴家小姑娘外,好久没见过其他人上门了,所以和他随便聊两句。”
老爷子跟云染使个眼色,还用手指了指扇子示意他藏好别让方贤看见。云染只好扯正衣服,确保扇子不会漏出来。
方贤从正屋踱步靠墙走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把剪刀。云染吓得后退两步靠在墙边,脊梁上的黑箱子“砰”得撞出响声。
方老爷子无奈地招手“把剪刀放下,我不是都说是小云染吗?瞧你把他吓得。”
方贤确认爷爷安全无误后,瞪了一眼云染才把剪刀收起“他又不是你孙子,有什么好聊的?”
云染感受到方贤的些许恶意,微微鞠躬道别“方爷爷谢谢您,我先走了。”和方贤插肩而过走出卧房门。
方贤随口问道“对了,言先生早读的时候说起,你好像一个月都没去学堂了?怎么,领读身份抢了,连缺课这种坏名声你都不留给我?”
云染停在原地,简单解释道“我只是最近很忙,估计很久都没办法去上课了,明天我会去和言先生说明缘由。”
方贤撇嘴,挥手送客道“既然忙就赶快走吧,我这个闲人还有些要紧事做,不送了。”
云染越过门槛走近阳光中,方贤则窝在房间角落的阴暗里看着云染离去。
如同一明一暗环境一样,两人的处境也是截然相反。
一个忙着死,一个忙着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