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起战事,必先祭旗。
蛮无城的祭旗大会在声势浩大中展开,却在一地鸡毛中随着夕阳西下,潦草结束,落下了首日的帷幕。
有李正这位总管府公子的身份协助,衣食住行反倒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奇怪的是,那守城将军吕长河既已派了宋千里作引路人,明知李家公子身处城内,却又视而不见。
擂台上闹出的乱子丝毫没影响到蛮无城夜晚的热闹喧嚣,相比较霜花城的清冷孤高,遗世独立,蛮无城则更像是百姓安身立命之所。
身处天阙楼内,这座号称蛮无城最高楼的酒楼,傍晚的冷风呼啸而过,尽数涌入房内,也让身居房内,打坐调息的林朔感受了一把何为高处不胜寒。
林朔睁开眼,白天时与那姓吴名畏的狂莽刀客交手历历在目,虽说没有性命之忧,可林朔也必须承认,当那座硕大巨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刹那,即便如何强行稳定心神,可仍是被惊讶的无以复加。
若说拳脚刀剑,林朔自认能和吴畏打个平手,先前估计的胜算若还有三成。
可当那柄祝融刀出鞘一寸的刹那,浑厚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市集蒸腾殆尽,胜算连一成都没有了。 看向自己那件被撕扯的稀烂的衣衫,林朔略显失落道: “还是输了。” 只好换了件新衣,向楼顶走去。 踏过天阙楼顶的百道长阶,林朔终于登上楼顶。 望着头顶星空,再俯瞰脚下烟火,林朔算是真正理解了古人所谓的脚踏世间地,只手摘星辰。 “来了。” 凭栏处,有人早早到来,倚栏远望,不时从手中布兜掏出黄豆,放到嘴里咀嚼。 林朔向前几步,微微欠身,拱手抱拳打了个招呼,说道: “见过袁前辈。” 袁老目光放远,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道: “没指望你赢,只是想着别输的太难看,想问什么就问吧,老头子我知道的肯定如实告知。” 林朔走上前,刚要开口,就听见袁老直言道: “我不知你和他李家是什么关系,但老夫我提醒你一点,别和李家走的太近,当心引火烧身。” 林朔没有回答,只是自嘲一笑道: “我早已是釜底柴薪,早已无法抽身。倒是袁老,你呢?你又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呢?” 袁老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吃着黄豆,嘎嘣作响。 许久过后,冷风吹过,袁老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知道今日为何要让你上台么?” 林朔玩笑道: “总不能是想磨炼我的拳术、剑法吧。” 袁老也少见的笑了一声: “你小子想多了,说到底,还真就是老夫一时兴起。” 看着林朔不解神色,袁老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他李家公子背靠霜花城,借着数不胜数的天材地宝,又耗尽了葬花谷老谷主半辈子气数,逼的老谷主头发都快掉光,才堪堪触及到入境的门槛。 可就是这般天资,这等修为,在世人眼中就已经算是那狗屁的年轻俊彦,这样的俊彦,这样的江湖,老夫看不上眼,也看不下去。” 话到此处,袁老神色黯淡,随着街上缓缓升起的孔明灯,向远飘去。 “那时候的江湖,哪有现在这般乌烟瘴气,十大高手,各有所长,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声名远扬。” 袁老掏出十粒黄豆,一字排开,逐字逐句道: “南赵名望士族卢砺锋,生为剑身,年幼握剑即入境,年少时打遍南赵所有高手,及冠之年登顶重霄境,随后提剑走江湖,大顺马踏南赵,战火烧到卢氏家门之时,曾一剑成天堑,斩出万丈深渊。 随后当着千军万马面前,晋升浩瀚境界。后与大顺立下约定,此生为大顺皇室出手三次,报答保全卢氏上下之恩情,此后下落不明。” 话毕,袁老弹指而出,那粒黄豆向外飞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随后,单指向后,点向第二颗豆子。 “西齐的何退之,虽出身寒微,但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被称为西齐第一刃,长刀四海更是驾驭的出神入化。只可惜,西齐城破当日,何退之被自家师弟蒙骗,离家万里比试刀法,未能如愿效仿那南赵卢砺锋只身守国门,反倒是中了他人圈套,被人俘获,生死不知。 他师弟,你应该听人提起过,就是数月前,孤身入大顺皇宫,盗取女帝宝物的陆画圣,那个被他用半条性命震断手中刀的御林军统领,当今江湖排名第五的山河刀孔松。” 袁老仍是弹指,将第二颗豆子推出,消失不见后,他抬头叹了口气,随后弹指入飞,数个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名字脱口而出。 “还有这三位,国子监的大祭酒洛守仁,曾在两军阵前,血书撰写沙场大风歌;武当掌教王昌黎,为道门正统,被皇室奉为座上宾;还有那只知其名,不见其人的云游和尚枯木僧人,手段更是玄之又玄,相传枯木僧人常在灾荒之年现世,脚踏之地,长出茂密稻谷,手捧清泉,化作滚滚江河。” 说话间,三颗豆子被弹出去好远,余下四颗,袁老犹豫再三,将他们一把攥在手里,若有所思的说道: “大顺的少年将军,东魏的沙场军神,女帝捡来的义子,还有执掌戎余半数疆土的,最为年轻的北院大王。这四位,是过往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是当今天下的四大豪杰,任谁都不敢轻视。” 想到此处,袁老收回实现,将手中的四颗豆子又收回袋中,叹了口气,感慨的说了句: “时不我待,物是人非,江湖还是那座江湖,可惜,人却早已不是从前的那群人了。 戎余人茹毛饮血,没那个中原的侠肝义胆,说到底,也不过是效仿中原,照猫画虎,学了个不伦不类; 大顺女帝自篡权夺位之后,一心要将这座江湖化为己用,凡拜于皇权之下者,可享皇室特权,功法典籍,天材地宝,可任其挑选。 凡敢有违抗皇权者,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必要取其性命。 威压之下,名门正派不忍百年基业就此葬送,只得屈于皇权。 小门小派又不愿受此等压迫,只得就此远遁,受得了寂寞的,就找个深山老林开宗立派; 耐不住性子的,就远遁戎余,另求谋生之所。 不过一甲子啊,江湖就变了味儿,当年的十大高手,那都是半只脚入圣成仙的天纵奇才,若不是时运不济,早已是天上之人。 可如今呢?” 袁老甚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宋天瞾的枢密院将所有在册江湖人查了个底朝天,详细的连所学功法,所在门派都登记在册,不由江湖人评价出的十大高手,还是江湖的十大高手么?” 袁老迈着步子,缓缓下楼,边走边说道: “楼顶有些冷了,林小子,陪老夫下楼走走如何?” 林朔倍加欣喜,能有机会和这等江湖高手促膝长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机会,自然不会反抗。 转眼间,二人便来到了分外热闹的街道之上。 “我虽然不知你和李正到底因何走在一起,但老夫看的清楚,你比他更像个江湖人,之所以让你上台而不是他,也正是这个原因。老夫本以为,如今的江湖,已没了当年的热血。 明知那刀客实力境界远在自己之上,若是往日江湖,只怕丢了这条命,都要上台去探探那刀客的虚实。 可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小子连刀都没拔,就吓得这帮所谓的青年俊彦连连后退,当真是丢人至极。 我本也料想,你小子若是也连打都不敢打就直接下台,这次南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到时候李司面前,我只要和他说一句,你小子出了意外,想来,李司那么心机沉稳之人,断然不会因为你个毛头小子和老夫翻脸。” 林朔和老者并肩同行,听着袁老不加掩饰的话语,冷汗直流,心中暗想: 还好是上了台也尽了全力,否则就算侥幸没死在刀客手里,只怕也要命丧于眼前老者手中。 谈笑间,二人行至一条小路之上,林朔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着老者方才提到的江湖高手,突然他疑惑道: “袁老,不太对啊,你看,十大高手,刀剑二神,三圣四豪杰,这也才不过九人而已。” 邃空掩星辉,丛云暗遮月。 小路之上,无了星辉,没了月色,放眼望去,早已是漆黑一片。 袁老伸出手拦住仍在迈步向前的林朔,二人正身处小路正当中,进退两难。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林朔暗自攥紧拳头,悄然将气场外放,心头也泛起莫名燥热。 袁老突然伸出手,拍在林朔肩膀上,轻声道: “别被外物乱了心神,运转气力,看清周遭。” 经袁老点拨后,林朔压下心头燥热,保持清明,探查小巷尽头。 就在这时,远处尽头突然燃起明亮火光,火光激射而来,直奔二人而来。 林朔暗叫一声不好,这道火光与白天在擂台上,吴畏挥出的刀芒如出一辙,只是较他的刀芒,更为精准、更为纯粹、也更为凶险。 眼见四周无躲避之处,又不能让身后袁老硬抗这招。 林朔咬咬牙,一把将身旁袁老推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架起双臂,打算硬接这道刀芒。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袁老传来赞许目光,自怀中掏出一枚灿金珠子。 “叮”的一声响起,没有意料之中的血肉横飞,远处传来一声疑惑。 “嗯?嘶!” 林朔睁开眼,就看见眼前,那枚灿金琉璃宝珠悬停于自己身前,挡住那气势如虹的刀芒,灵珠之上,不断传出叮当声响,好似远山寺院不断敲响的暮鼓晨钟。 片刻过后,刀芒没了力道,消散于无形。 出手之人更是在远处肆无忌惮的朗声说道: “徒弟被人欺负了,当师傅的自然是要来找回场子,本想着一刀结果了你这小子也就算了,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故人,当真是冤家路窄啊,你说是不是啊,阵师,袁北安!” 说话之人自阴影当中缓缓走出,近乎是咬牙说出此话。 身后,那白天的刀客吴畏神色畏惧,哆哆嗦嗦,紧随其后,全然没了白天的狂妄。 袁老看向那人的面庞后,先是一惊,随后也是一笑,回应道: “我算是明白,那小子的刀术为何看着那么熟悉了。想来你也没那么容易死,西齐第一刃,何退之。” 林朔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呼吸,接连不断吸气,缓和自己震惊神色。 西齐第一刃的何退之,他已然了解,可阵师袁北安,又是哪里来的名号。 突然间,林朔恍然大悟,惊讶的结结巴巴说不完整话语: “袁。。袁老,你。。。你是。” 袁北安收回灿金灵珠,悬停在手指之上,又自怀中掏出余下八颗,九色灵珠在手上不断翻腾,他笑着说道: “小子,今天算你有幸,你姑且退后,瞪大眼睛,好好看着,能记下多少,算多少。 老夫也有些年头没活动筋骨了,正好和老朋友叙叙旧,今日就让你见识下,当年的江湖,到底是何等的写意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