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来时的快马,走在郊外的僻静小路上,林朔也难道落的个清净。
自出村以来,本想着寻人之际,一探世人口中的江湖。
可悲的是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与他心中所描绘之江湖背道而驰。
道士不得清净,高手不得自在,就连北境之主也有烦心事。
两个字,折腾。
枯木林偶遇小道士,霜花城有幸见当世画圣出手,总管府直面李司。
路途有多辛苦,林朔已不愿深究,只想着能顺利寻到魏卓,报答了下马村的恩情,此行也就到此为止。
至于日后如何,林朔拍了拍身后剑匣,又想起那个打了一辈子铁的老铁匠。
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魏卓啊魏卓,你可知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么?”
冷风吹过,枯木沙沙作响,更有长势不良的小树被拦腰吹断。
“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回城小路远比想象当中漫长,走了许久仍是不见城墙,却嗅到远处传来似有似无淡淡葱花味。
半晌米水未进,又饮下吕长河院内那难喝到极点的烈酒,林朔也早已是饥肠辘辘。
顺着那缕炊烟,走了过去。
酒招旗迎风招展,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身躯,有条不紊的揉面,切面,煮面。
有了上次在霜花城被李司戏耍的经验,林朔躲在暗处,观望许久,再三确定那老者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农家老翁。
这才主动上前,打算讨要一碗热汤面。
可未曾想到的是,那寸老旧方桌前,有人早已点了一碗素面,早早在那里等候。
那人慈眉善目,双眼微合,手中不断搓捻着紫檀珠子,只是那套漆黑袈裟更是超凡脱俗。
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印刻着九道戒疤的闪亮光头。
“道古僧人?他怎么在这?”
自知老和尚是在等自己的林朔也不罗嗦,径直走了过去,端起面碗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一碗素面被扫荡精光,见老僧仍旧禅定,口中念着佛经。
林朔也不客气,直接端起他的那份面,继续风卷残云。
说起来,若不是当初触景生情想起了老铁匠郑开甲,林朔也不会毫不犹豫出手救下佛门师徒。
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参禅悟道的得道高僧,竟也是个脸皮厚如石墙的无赖之人。
一路行来,不单蹭吃蹭喝,连个谢字也不说,入城之后,直接下落不明。
又气又饿的林朔转眼间吃光了两碗素面,瘫倒在凳子上,仰面朝天。
老和尚道古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面条被一扫而光,老和尚先是一阵错愕,随即笑问道:
“吃饱了?”
林朔口中含糊不清的回了个“嗯”字。
道古僧人拨弄着佛珠,没来由的说了句:
“看来,吕长河的酒,不好喝啊。”
林朔放下碗筷,盯着老僧,半晌未曾言语。
直到老者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来。
林朔才缓缓收回锐利目光,甚感烦心,直言不讳道:
“你有事?”
道古没有回答,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到口中,细细咀嚼。
本就是毫无滋味的清汤寡水,却被这老和尚吃的如同品尝山珍海味般,甚是陶醉。
受不了这老头的故作深沉,本就心烦意乱的林朔丢下几个铜板,意欲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老者终于张口道:
“吕长河的那点小心思,李家小子猜到一些。
还算没辱了他那霜花城老爹的面子。
至于剩下的,老衲许久不踏足北境,一时还想不出。
索性就不想了,本来也不是老衲该管的闲事。
倒是施主你,吕长河能给你的,老衲给不了;
只不过,我能给的,想必他吕将军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老衲想和施主作笔绝不亏本的买卖,如何?”
老和尚说罢,闭目凝神,手撵着佛珠,静待林朔反应。 反观林朔却不由自主的汗流浃背,即便早知道眼前的僧人没什么本事。 可与之对坐,仍是让他感到坐立难安。 尤其是与之对视,那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更是心烦意乱。 当初在总管府,面对李司,与此刻面对这僧人,如出一辙。 想到这,林朔直言不讳道: \"为何是我?\" 谈起此事,道古僧人也是一脸愁容,更是毫不掩饰说道: “当下的蛮无城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早已暗流涌动。 祭旗大会更是高手云集,天下豪杰不说尽数汇聚蛮无城。 也来了七七八八,此等凶险之地,我与我那劣徒自是寝食难安。 我与施主虽说只是萍水相逢,可形势所迫,已无外力可借。 迫不得已,只得恳请施主施以援手。 老衲乃是佛门中人,又不会那些江湖手段。 只得允给施主一个承诺,以佛珠为证,以观后效。” 道古僧人说着,摘下了挂在胸前的精致佛珠,递到林朔面前。 虽不是佛门中人,可即便林朔是门外汉,依稀能感受到自那古朴佛珠中,不断涌出的佛门之力。 只是触摸,便能让心神宁静。 若是境界攀升之时,能有此宝物守护心脉,定能让修为更加精进。 想到这,林朔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缓缓收敛贪婪目光,呼出一口气,他平静道: “要我做什么?” 道古僧人双手拢袖,抬头望向碧蓝天空,似乎在掐算什么,许久后他沉声道: “三日,三日后,我带着劣徒自城外秋风渡口向中原而去。 在此期间,还请施主能为我护法,助我二人顺利渡江。 事成,老衲将在中原为施主塑起金身一座,日夜诵经,为施主积攒功德。” 林朔听闻,也是咧嘴一笑,直言道: “老和尚你打错了算盘,且不说我愿不愿意,我一个连入境都没达到的毛头小子。 何德何能护你师徒二人渡江,整座蛮无城境界水平比我高的多如牛毛。 若是此事,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林朔刚要起身,却看到老和尚没有半点玩笑意思,随即冷汗直流,脑子一转,盯着老和尚,冷冷问道: “你在打袁老的主意?” 道古僧人展颜一笑,好似终于盼到这小子开窍一样,他说道: “老衲虽说不会什么望气之法,可察言观色的本事自认为还是有些。 一路行来,袁北安虽嘴上不说,可对你的所作所为,毫不吝啬赞赏之意。 这一点,老衲看的清清楚楚,我料定,若你有性命之忧,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阵师出手,就算蛮无城高手尽出,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而已。 施主你只需三日后与我相聚秋风渡,到时候,你我坐山观虎斗即可。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李司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又为我渡江而行了方便。 此等买卖,岂不是稳赚不赔?” 道古和尚话毕,不再多言。 林朔盯着面前这个人畜无害的老和尚,掌心按住桌板,止不住的颤抖,竭力控制着自己情绪。 远山之上,乌鸦啼叫,似嘲笑,似哀嚎。 老和尚如同那只俯瞰城池的寒鸦般,远离迷局却又从旁搅弄是非,静待时机出现。 伸出利爪,张开羽翼,将局中鸣蝉、螳螂、黄雀,尽数吞入腹中,连个骨头渣都不吐出来。 望着这个初露獠牙的光头,林朔低下声音,回应道: “我若是不同意呢?” 道古僧人笑意更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手蘸着面汤,在桌上指点道: “北境存续近百年而不灭,这点李司做的不错,可也只是他自己眼中的不错。 放眼两朝,谁能容忍这么大块无主之地肆意生长。 戎余想挥师北上,需翻过两座天险,得不偿失。 大顺想踏足北地,只怕女帝的揽江湖入朝堂的春秋大梦要付之一炬。 既然靠外部无法瓦解,那不如就从内部下刀。 高下立判,蛮无城便是首当其冲。 这一点,李司知道,吕长河也知道,隔岸观火的其他将领也知道。 只不过,出师要有名,起事要契机。 这个契机,便是李司让你此行南下的目的。 当然,也是老衲我主动找上你们的原因。 毕竟,要引着戎余人一路北上,期间还不能被人看出半点破绽,实属不易。 苦了我那徒儿这段时间与我风餐露宿,担惊受怕。” 林朔沉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 道古僧人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异于常人的冷静沉稳。 对于林朔的质问,他更是充耳不闻,细细咀嚼过碗中素面后,缓缓开口道: “小施主,老衲的劣徒自小就爱听我讲故事。 我看你与我那徒儿年纪相仿,时间还早,不如我再讲个故事,你听听。 至于何为真何为假,故事嘛,终究是故事,听听就好。” 老和尚咽下一口面汤,润了润嗓子,眼神放远,指向远处密林,呢喃道: “百兽争锋,猛虎现世。赶走群狼,长啸山林。 百兽俯首帖耳,虽心有怨怒,却敢怒不敢言。 一日,虎王外出觅猎,俘获外域白狐一只。 白狐长相俊美,深得虎王倾心,册封为后,统御山林。 寒鸦深知狐后图谋不轨,意欲死谏。 奈何兽王自视甚高,自认白狐孱弱,兴不起什么风浪。 寒鸦之词,充耳不闻。时过境迁,虎王老矣; 没了利爪,断了尖牙。躲在洞中,不见天日。 恰逢那日,天火落山林。百兽觐见,不见虎王。 山巅之上,群狼拱月。王座之下,血染白狐。 而那垂垂老矣的虎王被剜了心脏,剥了虎皮,被群狼分食了血肉。 那白狐则是仗着群狼簇拥,夺了王位,将不服管教的鸟兽尽数赶尽杀绝。 寒鸦自知独木难支,只得发出凄厉哀嚎,远走他乡。 漂泊半生,想着此生只得浪迹天涯,死于无人问津之地。 时也命也,大漠深处寻到虎王遗腹子。 蒙受圣恩的寒鸦,拔尽黑羽。 不惜与秃鹫为伍,以腐肉为食。 为的就是送年幼虎子回归山林,重掌王权。 可这一路,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虎子归林,白狐又岂能坐视不管。 寒鸦幼虎,一路风霜。 越是靠近密林,越是危机四伏。 前有群狼围追堵截,后有百兽作壁上观。 飞鸟归林,难上加难。” 老和尚收回视线,看着林朔,他笑道: “林施主,这个故事老衲讲了快十年,每每讲到这,我那不争气的徒弟便以听腻了为由,起身离去。 以至于,这故事的最后,始终说不出口。 不知林施主,你对这故事的结局,可有兴趣?” 老和尚袖袍一抖,收回佛珠,轻拍了几下自己的光头,感慨说道: “唉,年纪大了,不得不服老,这记性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故事往下到底是咋回事,老衲还真有些记不大清了。 天色也不早了,出来这么久,老衲要回去带徒儿诵经了。 林施主,你天资聪慧,不如你替老衲想想。 此等九死一生的困局,寒鸦要如何应对,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道古僧人丢下几枚铜板,转身离去。 林朔望着他那一身漆黑袈裟,碧蓝天空下,见不到半点色彩。 “当真是只黑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