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迷迷糊糊着还能保持部分神智,但武溪此刻的状态依旧糟糕。
刚刚回归现实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情况,他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像是面对一阵从熔炉吹飘出来的炎息,又像赤身暴晒于酷热难耐的沙漠烈日之下,本就惨不忍睹的身体内部更是雪上加霜,立刻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酷烈!干渴!窒息!灼痛!
武溪疼得险些昏厥过去,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甚至他还是从内部往外烤。熟悉的痛苦,熟悉的折磨,连喉咙处的腥甜都如出一辙,甚至现在连眼睛都在灼热着生疼,血泪直下。
那股热风无视体表直接在体内落地生根,以血肉为薪柴,化精气为养分,一点就着,一烧就旺,霎时间从星星之火炙烤到全身每个角落,与双目处那无底洞似的吞噬共同瓜分起了体内的所有能量。
武溪试图勾动血气来阻止火势蔓延,但这一举动无异于抱薪救火,填进去多少血气,就壮大多少火气。
说是火,其实只是阳风经过所造成的效果如似火烧。只试探了一下,武溪就深刻体会到了阳风对阴气的克制有多无解。这还是他修为初步上路,并不足以让阳风“茁壮成长”,反而若是将修为练到了高深处,碰到阳风的一瞬间可能就被活生生烧成了焦炭。
不过这也只是让他多了片刻喘息的时间。武溪头痛欲裂,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凝神聚气,一面全力吸纳进外界的药力来填补消耗,争取苟活的时间,一面急速思考,寻找死中求生的一丝可能。
但总是不自觉地,他的心思想要偏移,回想起刚刚失神所见的幻境。
眼下所经历的就仿若是回忆中的最后片段真实降临,干裂到要喷火的喉舌胸膛,火舌舔舐的焦黑皮肉,烧干的黑乎乎血痂,坏死断裂的经脉......濒临崩溃的每一分每一刻,身体本能都在竭力的自救,却不可避免地逐渐走向衰竭。
更多的记忆碎片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翻了出来。浓烟,赤焰,求救,还有婴儿的哭喊......他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救人,却等不来别人救援自己,最终也不幸地葬身在了里面。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
武溪昏昏沉沉着,猛然惊醒,这算是死前的走马灯吗?可是记忆中闪现得却是生前在阳间的最后一幕。
“不行,我还不想死!阿公阿母,老爸老妈还在家里给我留了饭,我还约了朋友开黑,还有小蔡的生日......”
空前暴涨的求生意志让武溪没来由的愤怒起来,心里像是窝着一团火,疯狂地抽调起身体各处的每一丝力量,每一分血气,哪怕让身体进一步地千疮百孔也毫不迟疑。高度凝聚的精神像是燃起了火花,连无尽的疼痛都被暂时无视,他不会再坐以待毙,他要放手一搏!
天弃者,犹可恕;自弃者,不可活!唯有自救,唯有自救!
“我不想,更不愿意,又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
心神发出咆哮,武溪雄聚起自身最后的精血,将心念落在了眉心处泥丸宫中。他的眼球鼓鼓胀胀,血丝密布到双眼赤红一片,血流不止,像是即将撑到了极限的气球,再多打一点气都要爆炸,但莫名的吸力依旧在如饥似渴地鲸吞着身体的所有能量。
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种在孵蛋的既视感,最终要酝酿出了不得的东西。
与阳风的采阴补阳不同,这双眼所掠夺的能量在他感知中依旧属于自身的一部分,而这便给了武溪放手一搏的信心。
做出决定后,武溪反而镇定了下来,耐心地等待阳风过境。
很快,药力的进补和阳气的消耗所维持的脆弱平衡终于崩溃,愈发壮大的气息与双目间莫测的吞吸终于开始正面碰撞,风风火火地席卷向身体的最后一处区域。
武溪调动着最后的精血,牵引着热烈的阳风跟随其后,像是带着千军万马准备攻克自家首都的叛将,又像是大开城门热情招呼的宦官,领着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眉心双目直冲而去。
老乡开门,社区送温暖。
阳风气势汹汹,一股脑儿地就卯进双眼眉心之处。
刹那间!
武溪浑身一颤,思维的跳动和感官的感知在这一刻好似被无限迟缓延长,周遭的时间宛若是陷入了停滞,阳气、血气、药力、阴气尽数交融在双目和眉心,碰撞,交汇,静止不动。继而心神剧震,犹如受到了无形超频的波动冲击般,无法抗拒地启动自我保护,心神沉寂,眼前一黑,万籁俱寂,五感顿失。
喑——
恍似一个刹那,又似是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直到阵阵清凉袭来唤醒了沉睡的意识,武溪苏醒的刹那,立马查看身体内部的情况。
这一看,立时吃惊得目瞪口呆。
清凉如水的气息自眉心荡漾,化作阵阵涟漪,一波一波地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处细枝末节,洗涤出污血杂垢,冲刷走骨渣碎肉,接续起断裂经脉,复原了蚀骨洞脏。新生鲜艳的血液随着心脏有力地泵发流向四肢百骸,肌肉经过重生结实饱满,骨骼经过重煅白润如玉,每一寸肌理都饱含着力量,每一分血肉都滋生着血气,一切都在焕然一新地迸发更旺盛的生机。
武溪还察觉到身体在失控地轻轻颤动。清凉气息的每一波掠过,都会带动五脏六腑与骨骼骨架以肉眼难察的刻度进行着细微调整,有部分骨骼闭合,也有部分骨头新增,筋脉重布网络通达周身,虬结而坚韧。不用细心体悟,武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体魄所潜伏的爆炸性力量,与药浴之前的身体进行对比,便是云泥之别也不足以形容的巨大差距。
洗筋伐髓,不!便是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
显然,能有如此惊人的效果,不是区区一锅连百年老药都没有的药浴能达到的。真正产生这一变化的关键,还得落在......
武溪凝神在清凉气息源头的泥丸宫处,尝试着勾动一缕血气顺着眼部经络灌入。
哗!
大锅一颤,溅起浑浊的水花。两道白光乍现,屋内顿时从夜间换到了白昼,明晃晃,亮堂堂。
噌!
一睁眼,锃亮的刀光便悬停在鼻间三寸,丝丝冷冽的寒意让武溪差点以为入冬了。老林竖起浓眉瞪圆大眼,嘴巴缓缓地一张一合,呼吸悠长而缓慢。肉眼可见的血气自体表下显现而出,遍布全身,又着重汇集在持刀右臂之中,全身肌肉绷紧如石块,一条又一条粗壮的大筋在臂膀上虬起。
武溪听见耳边心跳如擂鼓,一个从他体内泵血的心脏传来,一个是老林紧张戒备的心跳。血气的流动,肌肉的发力,青筋的搏动,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按下了慢倍速播放键,任何细节都在他的眼中纤毫毕现。
但维持了不过一息,武溪就感觉后力不济,眼睛干痛,想要疲累得合上眼皮休息一会,直到又一缕血气接济方才缓解疲惫。
一缕血气可以坚持一息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精神的消耗却有些大了,还容易用眼疲劳。武溪收回“灼灼”的目光,心里做出估计。
坏了,不会在得道修仙的世界里,我也是个近视眼吧。
“你是谁?”
老林冷漠的声音传来。刚刚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就拔刀出鞘,刀尖对准青年的眉心,全身筋肉绷紧,血气流转周身,一身气劲蓄势待发,如临大敌。
没办法,不由得他不紧张。
本来他都问完话确定没有被夺去意识,心口的大石放下来一半,就见到锅里的药液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降低水位,紧接着通身赤红如熟透的大虾,冒腾出大量的热汽,不一会间烟雾缭绕,把主屋变成了阳间的桑拿房。
如此异常的变化,老林当即取下挂在墙上的戴鞘屠刀,稍稍拔出半寸,一道雪亮的清光照彻满屋,明晃人眼,将蒸腾的热汽尽数驱散。而后,他便持刀守候在侧,右手扶着刀鞘,左手紧握刀柄,等待最终的结果揭晓。
在此期间,他看到了锅中的青年从正常的健康小伙脱水到形销骨立,皮肤溃烂,血液混着脓水顺着伤口激射而出,身子骨像是垮了一般矮了半截。而后又从近乎干尸的形态充气也似的迅速恢复正常体态,随着身体一振,满身的污垢血痂一脱落,好似蜕了一层皮般,脱落出一个容光焕发、皮肤光泽的俊俏小青年。
容貌未变,气质却已大不相同,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
这种情况,由不得老林不紧张,心底已经倾向了悲观的结论,当下只能握紧手中屠刀,看看能不能完成壮举,宰掉这头阳鬼给小兄弟报仇。
武溪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来之前老林的趁人之危,当即回道:“你爸我都不认识。”
闻言,老林如遭雷劈,双目失神了瞬间,而后瞳孔放大,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奇之事般,难以置信却又摆在面前,于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举着屠刀再次确认道:“胆儿肥了哈,翻脸不认爸,你要翻天了你。”
武溪嘴角勾起,感叹道:“世态炎凉,光天化月之下认贼作父......”
话音未落,一声如释重负的大笑便打断了话语。
“好小子!”
大手环过肩膀重重地拍打在后背,老林收刀入鞘,扑过来就是一个熊抱,咚咚数声犹如擂鼓。
“你居然挺过来了,阳鬼都拿不下你?”
“什么意思?原来你这么看不起我啊。”武溪任由大手拍打着后背,如今他的体魄已经脱胎换骨,丝毫不觉沉重。换做以前被这样拍几下,骨头都要散了。
“区区小鬼,何足道哉?”
“臭小子,那是你运气好,快跟我说说你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吸引到了阳鬼?”老林收敛笑容,一边询问,一边揉捏着武溪的臂膀暗暗称奇。这骨骼的密度和肌肉的坚韧,强得有些离谱,这比许多跨入一重境资深的老村民都还要强壮。
换句话说,此时武溪的体魄强度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一重境的老手。
这筑基筑的,比别人的天花板都高了,还让别人怎么活?
武溪当即把自己幻境中的见闻描述了出来,包括回忆起了生前的最后一幕。闻言,老林沉吟片刻,彻底是放下心来,解释道:“如我所料,你吸引来的阳鬼,应当是阳气中的香火气所化。”
“香火气?”武溪一怔,确实在幻境里看到很多高香。
老林点点头,说道:“阳风的本质是阳间各种阳气的汇集流动。山南水北为阳,大日东升为阳,一腔血勇是阳,香火心灯也是阳。你碰到的,就是阳气中最为奇特的香火气。它所化生的阳鬼,也有一种说法,叫做香火请愿。”
武溪闻言眉头一皱,道:“可是我不知道那些声音说的是谁。”
“只要你应了请愿,那它自会给你指引方向。现下不知,只能说缘分未到。”老林拍了拍武溪肩膀,解释道,“这次算你好运,香火请愿是阳鬼中最温柔的了,只要你答应了它的要求,阳气便会被化去九成九的杀气,给你留出一线生机。”
这还叫最温柔的?武溪的眼皮跳了跳,内心呐喊,但表面上还是维持风轻云淡的神色。
“传说阴间有一些人才,专门挑阳风夜吸收香火气息,便是为了火中取栗,谋求那一份阳气。把阳气化入体内,无论是用来采阳补阴,还是走阴阳相济之法,都可以大大提升根骨资质,改造体魄,甚至是激发出一些潜藏的天赋。低境界的更可以脱胎换骨,重塑身躯。”
“还是瞒不过你。”武溪向后躺倒,毫不在意又沾染上了污垢浑水,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微笑。
“活着,真好。”
老林一愣,也随意地栽坐炕上,认同道:“是啊,活着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