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瓮里的水纹刚平，烛火跳了一下。

萧景行抬手掐灭了灯芯，烧焦的棉絮味在鼻尖散开。他没动，盯着那团黑烟缓缓升腾，像一道未解的波形图。共振分析仪还连着十二个陶瓮，刻度盘停在“寅三”位置，指针微微颤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扯住了尾巴。

他伸手把仪器电源拔掉，铜线接口冒出一星火花。符纸上记下的波形他已背下——三段加密信号，频率一致，来源却分属两个方向。一个来自三皇子府东南角的暗哨房，另一个……指向北境。

“不是同一路人。”他低声说，顺手将符纸折成三角，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算筹从袖中滑出，在案上摆成三条线：一条标着“狼旗”，一条是“毒针”，中间那条写着“西域花纹”。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裴无涯翻进来时差点踩空，手忙脚乱扶住窗框，掌心托着一块油纸包。“师父，边军兄弟拿命换的。”他喘着气解开油纸，露出一张薄绢，“昨夜北境石壁突现灵光，北狄祭司说是‘天降神谕’，可这上面写的……好像是您前两天扔的草稿。”

萧景行接过薄绢，指尖一触就认出来了。

那是能量守恒定律的变体公式，原本写在王府书房角落的废纸上，用来推演丹炉爆炸时的能量逸散路径。现在它被刻在边境山岩上，笔画歪斜，像是临摹失败的小学生作业。

“抄都抄不像。”他嗤了一声，“这版连单位都没对齐，动能项少了个平方，势能项还多加了个负号——谁家神谕犯这种低级错误？”

裴无涯听得头皮发麻：“可他们说灵光不散，百姓都跪着磕头了。”

“灵光？”萧景行冷笑，“那是磷粉混合灵晶粉燃烧的余晖，撑不过三个时辰。真要天降神迹，怎么不选在白天？非得半夜施工，赶工赶得连公式都抄错？”

他从腰间暗袋抽出一张PH试纸，又从桌角取来昨日留存的雨水样本滴上去，试纸边缘泛起淡蓝。再对照裴无涯带来的土壤报告——北境采样点酸性超标两倍。

“新翻动的土才会这样。”他用算筹敲了敲桌面，“他们用灵能笔加热岩石表面，强行刻字，导致矿物质分解产酸。要是自然显现，周围土壤pH值应该均匀。这哪是神迹，是连夜加班的工程队。”

裴无涯瞪大眼：“所以……北狄在造假？”

“不止是造。”萧景行忽然起身，从床底拖出木箱，取出那支毒针放在烛光下。针身细长，表面有暗纹，呈螺旋状排列，纹路末端勾出一个鹰首图案——和北狄贵族腰带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他凑近闻了闻，针尖带着一丝松脂味。“寒松林特产的油，用来保养兵器。北狄使团里，只有负责仪仗的‘鹰卫’才配用这种油。”

裴无涯猛地想起什么：“我听说昨天有个鹰卫随从进了工部库房，说是修礼器，带了把刻刀出来！”

“刻刀？”萧景行眼神一冷，“那就对上了。他们先派人潜入京城，用科学公式打草稿，再派人在边境照着刻。一边放风说‘镇北王府世子通晓妖术’，一边在北境搞神谕落地，最后嫁祸我们搞破坏，逼朝廷交人。”

话音未落，窗框再次震动。

唐婉翻身进来时靴底带风，手中捏着一枚半焦的传讯符，指尖还在冒烟。“刚截下来的急报。”她声音压得很低，“北狄以‘科学邪法玷污圣地’为由，增兵三万，前锋已抵雁门关。朝中有人提议把你押去边境谢罪，换取暂缓开战。”

萧景行没说话，只是把毒针和薄绢并排摆在桌上。

唐婉扫了一眼，眉头立刻锁紧：“这公式……是你写的？”

“是我随手扔的废稿。”

“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栽赃？”

“因为他们知道，没人能证伪。”萧景行拿起算筹，在空中划了三道，“第一，没人认得出这是错版公式；第二，没人会去验泥土酸碱度；第三，没人能把一支毒针和千里外的石壁联系起来。”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但他们忘了，我既不是修士，也不是文官——我是搞实验的。”

裴无涯搓着手问：“那咱们下一步干啥？查使团？还是直接上书辩驳？”

“都不。”萧景行摇头，“我们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出声。一旦公开反驳，就成了‘贼喊捉贼’。他们等的就是这个。”

唐婉眯眼：“你是想……让他们自己露馅？”

“不。”他拿起毒针，轻轻插进薄绢上的公式空白处，“我们要让他们相信，我们已经慌了，准备逃了——然后趁他们松懈，把证据链补全。”

他对裴无涯道：“你去查北狄使团最近十日的所有出入记录，重点找两个事：一是谁接触过王府外围区域，二是谁带刻具进出工部。顺便摸一下他们驻地的排水沟泥样，我要看有没有残留酸性颗粒。”

裴无涯点头：“明白，科学不留死角。”

“还有。”萧景行从玉佩里导出一小段电流，接入共振分析仪背面的接口，“把这个装在你药篓夹层里，靠近使团驻地时开一次机。我不需要完整信号，只要捕捉到和毒针同频的微弱共振就行。”

“您怀疑他们用了同步装置？”唐婉问。

“凡是有组织的伪造，必有协调机制。”他指着毒针，“这支针不只是凶器，更像是钥匙。它和石壁上的符文、密信里的频率，可能共享同一个校准源。只要找到共振点，就能反向定位他们的指挥节点。”

唐婉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你打算亲自去？”

“我走不了。”萧景行摇头，“三皇子盯着我呢。我现在是‘投诚者’，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但我可以让人去。”

他看向裴无涯：“你轻功不行，脸也不熟，最合适。”

裴无涯挺起胸：“师父放心，我连呼吸都能憋成标准正弦波。”

唐婉却没笑。她从腰间短匕鞘里抽出一张折叠极小的银箔纸，递给萧景行：“这是我从监听阵残片里扒出来的材料表，上面有北狄近期采购的灵能笔型号。你比对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生产批次。”

萧景行接过银箔，展开一看，瞳孔微缩。

其中一行写着：“赤纹钨笔头，限用于祭祀岩刻——北狄王庭特供。”

他笑了。

“这就叫自作聪明。”他指尖点了点那行字，“他们用专用笔刻字，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每批笔头的金属成分都有细微差异。只要拿到实物样本，光谱分析一做，立马原形毕露。”

唐婉皱眉：“可你怎么拿到实物？”

“不用我拿。”萧景行把银箔折好塞进算筹筒，“他们会送上门。”

“啊？”

“既然他们费这么大劲造神谕，肯定还要继续搞动作。下次不会只刻一面墙，可能会搞‘连续天启’。而每一次施工，都需要工具。”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符纸，提笔写下四个字：

**以假打假**

“他们用伪科学造谣，我就用真科学钓鱼。给他们设个陷阱，等他们自己把作案工具送进来。”

裴无涯眼睛发亮：“师父，您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

萧景行没答，只是把那支毒针轻轻搁在符纸中央，针尖指向北方。

屋外天色渐亮，晨雾未散。

唐婉忽然道：“边关传来消息，北狄使者今日要入宫觐见，要求彻查‘科学妖术’源头。”

“来得正好。”萧景行吹熄蜡烛，最后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在屋顶形成一个短暂的螺旋。

他转身从箱底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色颗粒，碾碎后混入昨日剩下的显影药水中。

“裴无涯，等你带回泥样，先做离子萃取。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掺了多少人工酸。”

“师父，这算哪一步？”

“收网前的第一铲土。”

他将药水倒入陶瓮，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