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墨者匠心构玄枢
第十一章:墨者匠心构玄枢
韩终那套引动龙脉、化生不死的玄奥体系,在公输仇看来,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方士呓语,是建立在不可控风险之上的空中楼阁。他信奉的是齿轮咬合的精准,是杠杆传递的力量,是青铜与火焰锻造出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伟力。始皇帝将地宫最核心区域的督造权交给韩终,并未削弱公输仇的重要性,反而让他更加专注于构建保护这核心区域的、堪称铜墙铁壁的“物理防线”——那些纵横交错、杀机四伏的机关系统,他称之为“玄枢之阵”。
公输仇的“工坊”,位于核心区与外层陵寝区域的交界地带,规模宏大,俨然一座地下的军工城。这里空气灼热,弥漫着金属熔炼后的焦糊味、木料切割的清香以及兽脂润滑剂的怪异混合气味。数以千计的工匠——大多是罪囚或征发的徭役,但其中也混杂着公输家历代网罗、培养的核心技匠——在监工的皮鞭和呵斥下,如同忙碌的工蚁。巨大的熔炉日夜不息,沸腾的铜汁如同金色的河流,被导入巨大的陶范,冷却后便成为机关兽的骨架或巨型弩机的部件。坚硬的楠木、枣木在锯齿和刨刀下发出刺耳的嘶鸣,被加工成承重结构或精巧的传动机构。敲打声、锻造声、号子声、水流带动水锤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感,却也压抑无比的地下工业交响。
公输仇本人,很少亲自动手,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他站在一处人工开凿的高台上,俯瞰着整个工坊。高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刻画着地宫立体结构的青铜板,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机关布置点、动力传输线路以及预警机制。他手中拿着一把特制的、刻满了精密刻度的小铜锤,时而轻轻敲击青铜板上的某个节点,发出清脆的鸣响,对应下方工坊的某个区域便会调整作业;时而对着侍立一旁的亲传弟子,发出简洁而冰冷的指令:
“癸字区,连环翻板重力阈值需再校准,误差不得过铢。”
“子午甬道,悬魂梯的视觉误导需加强,加入迷香辅助。”
“核心祭坛外围三里,所有通风孔道加装‘七窍锁心钉’,非特定频率声波激发,则喷吐毒火。”
“机关兽‘破军’的尾部扫击范围增加五尺,用百炼钢替换青铜爪牙。”
他的指令,无一不是为了将闯入者拖入死亡的深渊。相较于韩终那不可预测的“龙气”和“异化”,公输仇的机关是冰冷的、确定的、遵循物理法则的杀戮艺术。他追求的是绝对的掌控,要让任何未经允许踏入核心区域者,步步惊心,十死无生。
然而,即便是公输仇这样坚信机械力量至上的大师,在面对骊山深处某些超乎寻常的现象时,也不得不做出调整和妥协。最典型的,便是为韩终那套“龙脉渠”系统构建保护和能量引导的辅助机关结构。
韩终要求,连接各个“地脉针”与中央祭坛的“龙脉渠”网络,必须保持绝对的畅通和特定的能量共振频率,不能有任何大型金属机关直接覆盖或平行铺设,以免干扰那玄之又玄的“龙气”流动。这给公输仇的全局防御布局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他不能像其他地方那样,在渠道上方设置厚重的断龙石或密集的弩阵。
公输仇的解决方案,再次展现了他惊人的机械智慧。他设计了一套极其精巧的“感应触发式”防御体系。他在“龙脉渠”网络的关键节点处,铺设了一种用特殊合金丝编织的、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感应网”。这种网几乎不含有可能干扰“龙气”的铁质,主要成分是铜、锡和一种罕见的柔性玉石粉末。网线细得肉眼难辨,巧妙地嵌入渠道壁的微小凹槽或覆盖着伪装的土层之下。
一旦有超过特定重量(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的物体踩踏或触碰这张网,并不会立刻引发落石或弩箭这类粗暴的机关。而是会触发一连串更为精妙和致命的反应:
首先,触碰点周围的地面会瞬间喷出无色无味的“酥骨清风”,这是一种能迅速麻痹神经系统、使人肌肉无力的混合药剂,吸入者会在数息内瘫软在地。
紧接着,渠道两侧看似普通的岩壁会悄然滑开,射出并非金属箭簇,而是用坚硬如铁的“阴沉木”削尖、并浸泡过剧毒树汁的木矢。这些木矢速度快,穿透力强,且几乎不含金属,符合韩终的要求。
最后,如果入侵者突破了前两关,试图沿着渠道强行推进,更深层的机关才会启动——整个渠道的一段会突然塌陷,露出下方布满了淬毒青铜刺的陷坑,或者从顶部降下由坚韧藤蔓编织、同样附着剧毒黏液的大网。
这套系统,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龙脉渠”的干扰,又构成了多层次、递进式的死亡陷阱,体现了公输仇在限制条件下依旧追求极致杀伤力的风格。他在向始皇汇报时,将其称为“附魂之锁”,意思是这些机关如同附着在龙脉上的无形锁链,安静地守护着能量的流动,一旦有异物侵入,便会立刻“锁魂夺命”。
但公输仇内心深处,对韩终鼓捣的那一套始终存有疑虑和隐隐的不安。那所谓的“龙气”,在他精密计算的世界观里,是一种难以量化的变量,是导致不确定性的根源。他曾派亲信工匠,携带他特制的、能够记录微弱震动和温度变化的“窥玄镜”,靠近一些“地脉针”所在的竖井进行测量。回报的结果令人困惑:“窥玄镜”上的指针有时会毫无规律地剧烈摆动,显示出的震动频率和能量读数远超普通地壳活动,且伴有难以解释的低温或高温异常点。更有工匠报告,在深夜靠近某些竖井时,曾听到井底传来类似无数人窃窃私语或低沉哭泣的怪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无法用机关术原理解释的现象,让公输仇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烦躁。他表面上依旧配合韩终的工程,暗中却加紧了另一项绝密计划——他称之为“蛰龙之眠”。
在距离核心区域足够远、且极其隐秘的一处备用仓库深处,公输仇亲自设计并督造了一个小型化的、浓缩了他毕生所学的终极机关堡垒。这个堡垒并非为了主动攻击,而是为了在极端情况下(比如韩终的实验彻底失控,引发地宫崩塌或更可怕的灾难时),能够保护他自己和少数核心弟子、关键图纸以及他收集到的那些“异物”碎片安全撤离。堡垒内部储存了足够的食物、清水和能源(主要是压缩的畜力和大型发条装置),拥有独立的空气循环和水源过滤系统,甚至还有小型的自卫弩炮和挖掘通道的机械爪。他将这个堡垒的存在视为最高机密,只有极少数绝对忠诚的弟子知晓具体位置和开启方法。
与此同时,在韩终那令人绝望的“净所”深处,荆、卫、梓三人正在死亡的阴影下,艰难地寻找着那一线渺茫的生机。卫发现的那条被废弃物半掩的狭窄裂缝,成了他们全部的希望所在。
连续几个夜晚,当监工巡查的脚步声远去,杂役们也大多陷入疲惫的沉睡时,三人便轮流用磨尖的碎骨或石块,小心翼翼地扩大那条裂缝。进度极其缓慢,每一次凿击都必须轻之又轻,生怕引起丝毫响动。裂缝后方是松软的土层和破碎的岩石,似乎曾经是一条古老的地下水道或是地质活动形成的裂隙,后来被地宫工程的部分废弃物堵塞。
梓的右手依旧乌黑肿胀,麻木感蔓延到了小臂,暗红色的纹路像诅咒般缠绕着皮肤,带来持续的隐痛和冰冷感。但她以惊人的毅力忍耐着,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帮忙清理挖出的碎土和石块,并将它们悄悄混入日常需要清理的垃圾中。荆负责在最前面挖掘,他的动作沉稳而坚定,每一次凿击都带着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同伴的责任。卫则负责警戒,耳朵紧贴着石壁,倾听远处的动静,同时用身体挡住挖掘的洞口,以防被偶然经过的人发现。
在挖掘的过程中,他们又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发现。他们挖出了一些不属于地宫建筑材料的奇怪东西:几片颜色暗沉、质地非金非玉、边缘有着人工打磨痕迹的碎片,上面刻着从未见过的奇异符号;一截已经完全石化、但形状明显不属于已知任何动物的细小骨骼;甚至还有一小块如同焦炭般、却隐隐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黑色晶体,与之前导致梓右手异变的碎片有些相似,但能量感觉要微弱和平静得多。
荆将这些奇怪的东西悄悄收集起来,用破布包好塞在怀里。他本能地觉得,这些东西或许有用,或者至少,是这诡异地下世界的一部分真相。随着裂缝的扩大,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气流从缝隙深处吹出,带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极其遥远的、仿佛来自地表世界的、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这气息让三人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地挖掘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条裂缝最终通向何处,是另一个绝境,还是真正的生路?但这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在地底无边的黑暗和韩终、公输仇两大巨头所代表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宏大力量面前,这三个渺小如蝼蚁的生命,正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却关乎生死存亡的抗争。地宫的宏大叙事之下,这些细微的挣扎与发现,或许将在未来,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公输仇的“玄枢之阵”与韩终的“龙脉之网”,一显一隐,一实一虚,共同编织着骊山地宫核心的双重罗网。而网中的猎物,无论是那些懵懂无知的役夫、试药的囚徒,还是像荆、卫、梓这样心怀希望的青年,他们的命运,都在这张越收越紧的巨网中,飘摇不定。地宫深处,机械的轰鸣与能量的低吟交织,死亡的陷阱与求生的本能对抗,共同预示着更加莫测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