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诏集百家献奇技
第三章:诏集百家献奇技
泰山陨星之事,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万钧巨石,虽被强行压制了声响,那惊起的滔天暗涌,却已无可挽回地撼动了帝国的根基。
皇帝的车驾并未在泰山久留,甚至原定的封禅大典也以一种仓促而隐秘的方式完成。圣驾旋即启程,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肃杀的气氛,星夜兼程返回咸阳。
那条黑色的巨龙不再威严地巡游示众,而是绷紧了身躯,沉默地向着权力中心疾驰。沿途郡县迎候的官员们,只来得及感受到御驾卷起的、带着冰冷寒意的尘烟,以及那惊鸿一瞥中,卫士们愈发森寒警惕的眼神和车队中央那辆被额外增加了三重守卫、以厚绒覆盖得密不透风的青铜安车。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随着御驾的远去,依旧弥漫在沿途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咸阳宫,帝国的心脏。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润着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群。黑色的殿宇飞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冷峻,复道行空,钩心斗角,无尽的宫室如同一头沉默巨兽的巢穴,吞噬着光影与声响。
往日里,这里虽肃穆,却充满着帝国中枢高效运转的勃勃生机。公文往来,吏员疾走,诏令发出,捷报传入……一切皆有法度,一切皆有条理。
但近日,一种截然不同的暗流在宫墙之内涌动。
宿卫的郎官增加了足足一倍,尤其是通往皇帝寝宫——穹隆殿的道路,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精选的卫士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哪怕是最受信任的內侍。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割裂了空间,将穹隆殿及周边区域化为一片禁区。
空气中,除了固有的椒兰香气和墨香,更隐隐混杂了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奇异药石之气,以及一种……仿佛从极深地底带来的、阴冷的土腥味。几种气味交织,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不安的氛围。
官员们往来步履匆匆,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几分谨慎与探究。他们隐约知道泰山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却无人敢打听细节。数日前,几位重臣因试图劝谏皇帝莫要过于沉溺“方技之事”而遭严厉申饬,其中一位更被罢官去职,这足以让所有明眼人噤若寒蝉。
帝国的意志,正以前所未有的集中度,聚焦于一点。
穹隆殿深处。
这里的光线比任何宫室都要幽暗。并非缺乏灯烛,相反,四周壁灯、雁足灯、盘灯林立,燃烧着最好的膏油,光亮充足。但那光芒,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吞噬、所压抑,难以真正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幽邃。
始皇帝嬴政坐在御案之后,身姿依旧笔挺,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底深处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火山般的炽热急切。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御案正中央。
那里,静静地安置着那块来自泰山的龙纹石板。
它此刻已被清理得更加洁净,非金非石的材质在跳动的灯火下,泛着幽深的光泽。那条古奥的龙纹似乎比在泰山时更加清晰,盘踞于上,沉默地散发着苍凉、威严而又诱人探索的神秘气息。
赵高垂手侍立在御阶之下,姿态恭顺无比,呼吸都放得极轻。他的目光低垂,却能精准地捕捉到皇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
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收敛的脚步声在外殿响起,经过郎官的低声盘查后,身着戎装的蒙毅大步走入。他带来一股外面的清冷空气,冲淡了些许殿内沉郁的药石味。
“陛下,”蒙毅单膝跪地,声音沉肃,“奉诏谕,信使已携陛下符节与诏书,八百里加急,分赴四方。诏令墨家、公输家、阴阳家、道家、农家、医家……凡诸子百家中,精于机关、历算、丹鼎、医药、堪舆、奇物辨识者,其宗主或嫡系传人,须于旬日之内,抵达咸阳候旨。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延误,违者以抗旨论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出沉重的回音。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龙纹石板上缓缓抬起,落在蒙毅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各地反应如何?”
“诏书所至,各地官府即刻全力督办。诸家皆震惊,无人敢公开违逆。然……”蒙毅略一迟疑,继续道,“然据驿骑暗报,墨家巨子路枕浪及其部分核心弟子,于诏书抵达前一日,悄然离开其隐居的机关城,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名老迈执事,称巨子携弟子入山采寻五金之精,以备陛下将来或有所需,归期难定。”
殿内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
赵高的头垂得更低,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
“不知所踪?”嬴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但御案上的灯光却莫名地摇曳了一下,“采寻五金之精?倒是很会找借口。看来墨家兼爱非攻之道,终究敌不过对帝国征召的恐惧。”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蒙毅和赵高的心都随之一紧。
“公输家呢?”
“公输家当代掌门公输仇已接诏,正亲自清点门中精英弟子与所有重要图纸、器械,日夜兼程赶来咸阳。据报,其车队装载各类奇巧机关器物不下百车,声势极为浩大。”蒙毅回答。
“公输仇……”嬴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讥诮,“他倒是迫不及待。也好,总要有人先拿出些真东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內侍小心翼翼的通传声:“陛下,阴阳家长老大司命、云中君,道家天宗掌门晓梦大师已至殿外候旨。”
来的好快!蒙毅心中微凛。这几位都是帝国境内最负盛名的方术与修行之士,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竟应召如此迅速。
嬴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道:“宣。”
片刻后,三人鱼贯而入。
大司命一身暗红色宽大袍服,上绣诡异狰狞的黑色藤蔓与血手图案,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见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一双异常白皙、指甲尖长的手。他行走间仿佛脚不沾地,带着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
云中君则仙风道骨,身穿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尘,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澄澈仿佛能洞悉世情,嘴角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身旁的大司命形成鲜明对比。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道家天宗的晓梦大师。她看似年仅二八,容颜清丽绝伦,眼神却深邃如万古寒潭,透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淡漠与沧桑。一身水青色道袍纤尘不染,手持一根古拙的秋骊剑,步履从容,周身仿佛萦绕着一种无形的天地气场,将殿内那沉郁的气息都稍稍排开些许。
三人行礼方式各异,大司命微微躬身,云中君执道家礼,晓梦则只是微微颔首,神情淡漠。
“平身。”嬴政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那块龙纹石板上,“三位皆是当世高人,可知此物来历?”
他的声音将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御案。
就在目光触及石板的刹那——
大司命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那双苍白的手微微蜷缩。云中君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上前一步,拂尘都忘了摆动。就连始终淡漠的晓梦大师,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骤然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惊诧,目光在龙纹和那几个古老符号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火燃烧的噼啪声。
云中君最先开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陛下!此物……此物天成地就,非人力所能雕琢!这龙形,暗合周天星宿运转之妙;这纹路,蕴含阴阳五行生克至理!尤其中央这几个古符……”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贫道曾于上古残卷《三坟》中似见过类似记载,疑似先天道纹,阐述天地本源之秘!此乃无上祥瑞,天赐瑰宝啊!”
大司命的声音则嘶哑低沉,如同金石摩擦:“此物至阴至寒,却又内蕴纯阳真火,生死交汇,阴阳同体……奇妙,当真奇妙。陛下,此物或与魂魄长生之术,有莫大关联。”他兜帽下的目光,似乎更加灼热了几分。
晓梦大师却微微蹙眉,她的声音清冷空灵,如同山涧流泉:“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物虽奇,然其气驳杂不纯,似蕴大秘,亦藏大险。强行探究,恐非天地之福。”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悄然泼洒在略显狂热的气氛中。
嬴政听完三人迥异的看法,脸上并无波澜,只是眼底的光芒越发深邃难测。
“祥瑞也好,风险也罢。”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龙纹石板旁,手掌再次覆于其上,感受着那冰火交织的诡异触感,“上天既将此物赐予朕,朕便必要知其所以然,用其所能用。”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视三人,也扫过蒙毅与赵高。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
“朕,要你们解开它的奥秘。”
“朕,要知道它从何而来,有何效用,能否……助朕窥得长生久视之门径!”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倾尽举国之力也要达成的疯狂意志。
“云中君,你精研丹道符箓,朕许你调用天下丹材药石,给朕弄清这些古符的含义,以及能否从中演化出益寿延年、甚至长生不死的仙方!”
“大司命,你擅长炼魂制器,朕命你试验此物材质,探究其与魂魄之力有无感应,能否炼制承载神魂、不朽不灭之器!”
“晓梦大师,”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年轻却古老的道家宗师身上,“你天宗感悟天地,契合自然,朕望你能感知此物与天地气运之联系,推断其吉凶祸福,若有风险,又该如何规避化解!”
他一一下令,不容置疑。
“旬日之内,朕召集的百家精英便会齐聚咸阳。届时,朕将设立‘天工苑’,专司此事。尔等皆入其中,各展所能。所需一切人力、物力,尽可开口,帝国倾力供给!”
“但,”嬴政的话锋骤然转冷,森然杀气弥漫殿内,“若有人藏私懈怠,或虚言欺瞒,或徒耗国帑而无寸功……休怪朕,不念旧情,不行仁政。”
最后几句话,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心中。
云中君和大司命立刻躬身应命,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敬畏。晓梦大师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依旧淡漠,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诏令已下,帝国的战争机器,第一次不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是为了向渺茫的天命与虚幻的长生,发起了全力以赴的冲击。
一场汇集了天下最顶尖智慧、最诡异技艺,却也注定伴随着无穷野心、残酷牺牲与未知风险的“奇技献祭”,就此拉开血腥的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