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密录真卷隐祸心
第八章:密录真卷隐祸心
东三区甬道的洪水,如同骊山工程肌体上突然爆裂的一道恶疮,脓血(冰冷的暗河之水与无数生命)奔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这片被疯狂挖掘的土地。混乱并非止于洪水本身,更在于其后的人心惶惶与权力问责的暗流。 灾难发生的当夜,骊山行宫深处,秦始皇暂居的宫室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铜灯树上的火焰跳跃不定,映照着嬴政那张因震怒而铁青的脸。他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案后,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那沉闷的“笃、笃”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侍立一旁的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以及连夜被召来的公输仇和韩终感到心惊肉跳。 详细的灾情报告已经呈上:甬道大面积坍塌,初步估算有上千名役夫、数十名兵士、数名公输家弟子葬身水底或失踪,一台耗费巨大的“破城钜”彻底损毁,工程进度至少延误半月,更别提对地脉结构造成的未知破坏……每一条,都像是在挑战始皇那根追求完美与效率的敏感神经。 “说说吧。”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冰碴,“朕的万年吉壤,怎就成了水泽之国?公输先生,你的‘破城钬’,不是能开山裂石,无坚不摧么?韩先生,你观星定穴,不是说此地乃龙气汇聚,万无一失么?”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公输仇和韩终,最后落在李斯和赵高身上,“还有你们,督造之功,便是如此体现的?” 公输仇率先出列,他庞大的金属身躯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但语气却没了往日的倨傲,反而带着一种急于撇清责任的辩解:“陛下明鉴!臣之机关,威力确凿无疑!然此次事故,根源绝非器械之过!乃是……乃是有人不顾臣多次警告,盲目追求速度,在未完全探明前方岩层水文结构的情况下,强行命令‘破城钬’持续冲击薄弱点所致!此乃人祸,非战之罪也!”他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直指负责具体施工进度的监工体系,以及……可能背后默认此等做法的更高层官员。 李斯眉头微皱,他深知公输仇此言意在推诿,但也确实点出了工程管理中存在的痼疾——为了迎合始皇急切的心情,进度被压得极紧,许多必要的勘察环节都被简化或忽略。他正要开口,将话题引向加强管理和技术核查,以免引火烧身。 然而,韩终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接过了话头。他上前一步,玄色道袍无风自动,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洞察天机般的沉痛与凝重:“陛下,公输先生所言,虽有其理,然终究是表象。以臣愚见,此次水患,恐非寻常工程失误,而是……天意示警,抑或,是触动了某种古老的禁忌。” 此言一出,连嬴政的目光都微微一凝。赵高更是尖着耳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哦?韩先生何出此言?”嬴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敲击案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韩终微微躬身,语气变得愈发玄奥:“陛下,骊山乃古之骊戎故地,更兼有周代王气残留,地脉错综复杂,非单纯龙穴可言。臣近日观察天象,见北辰晦暗,荧惑守心,主地动、水厄。加之施工以来,地底深处时有异动传来,非金石之声,似有活物低语……臣怀疑,我等开凿之地,或许不仅仅触及了地下水脉,更可能……惊扰了某些自上古便沉睡于此的‘存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继续道,“此次洪水,浑浊腥膻,水中似有阴煞之气弥漫,恐非吉兆。且臣听闻,洪水退去后,有兵士在淤泥中发现了一些……不属于当世的异物碎片,质地奇特,纹路古奥,绝非近古之物。”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天象异常是他早已观测到的,正好拿来佐证;地底异动和“活物低语”则更多是他的臆测和渲染,旨在将事故原因引向不可知的神秘领域,从而淡化他那些“安神汤”在引发役夫狂躁、间接导致混乱、延误预警时机中所起的恶劣作用。至于所谓的“异物碎片”,他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正好加以利用,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 果然,嬴政的眉头深深锁起。他追求长生,本就对鬼神、天意、上古秘辛抱有宁可信其有的态度。韩终的话,恰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与敬畏。“异物碎片?何种异物?”他追问道。 “臣尚未亲见,只是风闻,似为骨殖或石片,上有非篆非籀之纹,散发着不祥之气。”韩终谨慎地回答,“臣请陛下下旨,严查此次事故缘由,不仅要查人祸,更要查天意,查地脉异动之源!同时,须加强祭祀,安抚可能被惊扰的古老神魂,并暂停相关区域的激进开凿,待臣等重新堪舆定穴,确保万无一失,再行施工。” 公输仇虽然不满韩终将事故归咎于虚无缥缈的“禁忌”,但听到要暂停激进开凿、重新勘察,这对他挽回声誉、调整方案也有利,便罕见地没有出言反驳。 李斯和赵高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明白,韩终这是在借题发挥,扩大自身在工程中的话语权,但眼下事故确凿,始皇显然对“天意示警”之说上了心,强行反对并非明智之举。李斯顺势道:“陛下,韩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工程浩大,确需谨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善后,抚恤伤亡,稳定人心。同时,可命韩先生牵头,会同公输先生及相关方士、匠作,共同核查地脉,探究异物来源。至于工程进度……或可稍作调整,以求稳妥。” 赵高也尖声附和:“丞相所言极是。陛下安危、陵寝吉凶乃重中之重。宁缓勿急,方是万全之策。” 嬴政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殿下众人,最终缓缓道:“准奏。李斯,善后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稳妥,不得再出乱子。韩终、公输仇,朕命你二人协同勘查地脉异动及异物之事,韩终为主,公输仇辅之,七日内,给朕一个初步说法。相关区域工程,暂缓。” “臣等遵旨!”四人齐声应道。 这场御前问询,看似以韩终巧妙地将技术事故引向神秘领域并争取到主动权而告终。然而,暗流并未平息。 退下之后,赵高特意慢走几步,与韩终并肩而行,脸上堆起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韩先生今日一番高论,真是令杂家茅塞顿开啊。看来这骊山之下,秘密比想象的还要多。” 韩终对这位深得始皇信任的中车府令不敢怠慢,拱手道:“赵令过奖。不过是据实推测,为陛下分忧罢了。” 赵高眯着眼,压低声音:“先生所说的那异物碎片……杂家倒是有些兴趣。若真有什么发现,还望先生不吝告知。陛下身边,总需有人为其分辨吉凶,去伪存真,不是么?”他的话意味深长,暗示着在信息传递到始皇之前,他希望能先过一手。 韩中心中一凛,知道赵高这是在索要信息控制权,或者说,是想分一杯羹,参与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神秘发现”中来。他面上不动声色:“自然,若有紧要发现,定当第一时间禀报陛下,并知会赵令。” 另一边,公输仇回到自己的工坊,巨大的金属手臂狠狠砸在一条青铜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妖言惑众!”他低声怒吼,电子眼中红光闪烁,“什么狗屁天意禁忌!分明是推卸责任!还有李斯那个老滑头,和稀泥!” 一名心腹弟子上前,低声道:“钜子,那韩终借题发挥,恐怕日后在工程中,更要处处掣肘我们了。还有那异物之事……” 公输仇冷哼一声:“查!我们也查!动用所有勘探机关,给我仔细搜检洪水退去的区域!特别是那些淤泥、裂缝!我倒要看看,能找出什么‘上古异物’!若是真有……哼!”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如果那异物蕴含着未知的力量或知识,对他追求机关术的极致,或许是大有裨益的。 就在高层各方势力因为这场灾难而重新布局、勾心斗角之时,在灾难的废墟上,幸存者们也在挣扎求生,并被动地卷入了更深漩涡。 荆、卫和梓三人,因为荆的机警和果断,侥幸在那场洪水中活了下来。他们和其他少数幸运儿一起,被临时安置在靠近地面、相对干燥的一处备用巷道里,等待着进一步的处置。惊魂未定,饥寒交迫,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未来的命运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然而,厄运并未远离。第二天清晨,一队神色冷峻、身着特殊黑色服饰、并非普通监工或兵士模样的人来到了临时安置点。为首者是一名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中年人,他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声音冰冷地开始点名。 “荆、卫、梓……出列!” 被点到名字的人,心中皆是一沉。荆暗自握紧了拳头,卫紧张地看向荆,梓则脸色更加苍白。 “尔等三人,”那阴鸷中年人目光扫过他们,如同看着死人,“昨日在东三区甬道,近距离接触过洪水,甚至可能接触过洪水带来的不洁之物。为防瘟疫蔓延,亦为查清事故缘由,奉上命,带尔等前往‘净所’隔离观察。” “净所?”卫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名字听起来就不祥。 没人回答他。黑服人粗暴地将他们三人以及另外几个被点名的役夫从人群中分离出来,用绳索捆住手腕,连成一串,押解着向地宫更深处走去。 路途曲折向下,光线愈发昏暗,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重的药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与之前在丹鼎区闻到的有些类似,但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两旁的石壁不再是粗糙的开凿面,而是变得相对平整,甚至出现了人工修葺的痕迹,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支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火把,将通道映照得鬼气森森。 这里,显然不是普通的隔离区。 最终,他们被押进一个巨大的、如同天然洞穴改造而成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凹陷的水池,池水呈现诡异的墨绿色,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出强烈的药味和腥气。四周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青铜器皿、玉罐、石臼,还有一些造型狰狞、说不出用途的金属工具。几名穿着与韩终麾下方士类似、但眼神更加麻木、动作更加机械的人在里面忙碌着。 这里,正是韩终秘密设立的、比普通丹鼎区更加核心、也更加危险的“药理验察区”,对外伪称“净所”。所有在工程中出现的“异常”现象(如这次洪水)、表现出“特殊”体质或接触过“不明”物体的人,都会被送到这里,成为韩终深入研究长生之谜、验证各种危险猜想的最直接的“素材”。 荆、卫和梓,因为他们是洪水亲历者,且荆和卫是墨家弟子(虽未暴露,但韩终或赵高可能通过某种渠道注意到了他们的“特殊性”),梓则在丹鼎区工作过,接触过药性,三人阴差阳错地被选中,送入了这个真正的人间地狱。 看着那翻滚的墨绿色池水,闻着空气中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以及那些方士手中寒光闪闪的奇特工具,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他们明白,所谓的“隔离观察”,恐怕意味着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命运。 而也就在这个恐怖的石室一角,荆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石台上随意丢弃着几块刚刚被送来的、还沾着湿泥的黑色碎片。那碎片的大小、形状,以及上面若隐若现的、绝非秦篆的扭曲纹路,赫然与昨日洪水中惊鸿一瞥看到的异物极其相似! 韩终对“异物”的兴趣,显然远超他在御前表现出来的程度。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研究”了。而荆他们,很可能将成为这研究的一部分。 死亡的阴影,以另一种更加缓慢、更加痛苦、更加令人绝望的方式,笼罩了下来。骊山地宫的秘密,正在用无数人的血肉和灵魂,作为揭开其面纱的代价。而那卷记录着无数残酷实验、危险配方和可怕推测的“密录真卷”,其上的祸心,也正随着墨迹的加深,愈发狰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