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公输霸道显机枢
第六章:公输霸道显机枢
咸阳宫偏殿,气氛与墨家机关城的凝重截然不同。此处灯火通明,青铜兽首灯盏吞吐着明亮的火焰,将殿内照耀得恍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青铜锈蚀、新铸金属、木料刨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顶峰的熏香气息。
这里临时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展示厅。但与展示珍玩宝玉不同,此刻陈列于殿中的,是一件件庞大、狰狞、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战争巨兽与工程怪物——公输家的机关造物。
公输家当代掌门人,公输仇,正立于殿心。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他手中最精巧的刻刀,闪烁着对机关术近乎痴狂的光芒以及毫不掩饰的野心。他身着一袭暗紫色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公输家特有的云纹与齿轮图案。
他的声音沙哑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向着御座之上那位至高无上的观众,以及两旁陪观的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等重臣进行讲解。
“陛下请看!”公输仇走到一具高达两丈有余的庞然大物面前。那物似楼非楼,下有巨轮,周身覆盖厚重木板,外嵌青铜甲片,前方探出数根巨大而尖锐的撞角,其上还有射击孔洞。“此乃‘破城钜’,乃臣依据祖传‘云梯’之法,专为陛下骊山地宫开凿坚硬岩层而改进!其前方撞角,以百炼青铜铸就,内嵌机簧,可蓄力猛击,往复不休,功效百倍于人力铁锤!周身护甲,可抵御落石流矢。内有三层,可容二十名力士协同操作,亦可藏弓弩手护卫,确保工程不受宵小干扰!”
御座之上,秦始皇嬴政目光沉静,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看不出喜怒。但他微微前倾的身体,显示了他浓厚的兴趣。
公输仇察言观色,心中更定,移步到另一件器械前。这是一具更加奇特的机关兽,形似巨蝎,通体以青铜与硬木造就,尾部并非毒钩,而是一个巨大的、布满尖锐铁齿的旋转钻头。
“陛下,此物名为‘凿地虺’!”公输仇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地宫深入山腹,遇极硬岩层,人力难为。此兽腹部有机括,可牢牢抓附岩壁,其尾部钻头,以精妙齿轮传动,旋转之力可穿金裂石!更能根据岩层反馈,自行调节转速与力道。只需数具,便可打通最顽固的岩脉,直抵龙穴核心!”
李斯抚须沉吟:“公输先生之巧思,确非凡响。只是如此巨物,驱动所需人力物力,恐怕亦是不小。”
“丞相所言极是。”公输仇微微躬身,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于解释的傲慢,但面对李斯,他仍需应答,“然相较于三十万刑徒徒手开山,此等机关能大幅缩减工期,减少人力消耗。且,”他话锋一转,再次面向始皇,“陛下,地宫工程非比寻常,阴阳家诸位大家曾言,龙穴之地,气脉敏感,若以万千污浊血气惊扰,恐生不测。以精纯机关之力代之,或更能契合天道,助陛下成不世之功!”
这话巧妙地将技术问题提升到了玄学高度,恰好挠中了始皇最关心之处。嬴政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还有呢?”皇帝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圣明!”公输仇精神大振,引领众人走向最后,也是被黑布覆盖的最大的一件器物。“此乃臣与门下弟子,耗费心血,为陛下地宫工程量身打造之‘核心’——‘龙脉枢机’!”
黑布被猛地扯下。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复合式机关结构。它以青铜为主框架,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连杆、曲轴,结构层层叠叠,精密无比。中心处预留了一个奇特的凹槽,形状似乎与某种特殊物件吻合。整个机关散发着冰冷、严谨、强大的力量感,仿佛一只沉睡的金属巨兽的心脏。
“陛下,地宫浩大,需引水、通风、升降、传输,万千工序,若无统筹,必混乱不堪,延误工期。此‘龙脉枢机’,便可为地宫之‘心’!”公输仇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它可经由预设轨道与齿轮组,连接并驱动地宫各处的分支机关,协调运作,如臂使指!无论是深井汲水,还是将巨岩提升百丈,亦或是将来承载‘龙纹’秘宝,皆需以此为核心!它代表着力量、秩序与绝对的掌控!”
他张开双臂,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陛下!墨家那些蠢材,固守所谓‘非攻’、‘节用’之陈腐旧念,如同井底之蛙,岂知机关术的真正伟力在于开创!在于征服!在于为至尊之人实现亘古未有的宏图霸业!我公输家之机关术,才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宝剑,最坚固的盾牌,是开凿龙穴、助陛下触及长生天道的不二法门!”
这番话语,既是展示,更是对墨家明确的抨击与取代宣言。殿内一时寂静。李斯眼神微妙,赵高则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那具“龙脉枢机”。
高台之上,良久,始皇缓缓开口:“所需物料、人手,尽数报与少府。限期完成。”
没有赞赏,没有惊叹,只有最直接的需求和命令。但这对于公输仇而言,已是最大的胜利。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公输仇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板,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几乎就在公输仇于咸阳宫尽情展示公输家霸道机关术的同时,骊山北麓的山道上,三名年轻的墨家弟子——荆、卫、梓——正跟随着一队押送刑徒的秦军兵士,艰难地行走着。 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脸上故意抹了些尘土,看起来与周围那些面色麻木、眼神绝望的刑徒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身上背着的工具袋略显特殊。 越是靠近骊山主工程区,空气中的景象便越是令人窒息。 巨大的山体被硬生生剖开巨大的口子,裸露的岩层呈现出狰狞的色泽。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蚁群般蠕动着。叮叮当当的凿击声、监工凶狠的斥骂声、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伤病者痛苦的呻吟哀嚎,混合着扬起的漫天尘土,构成了一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景。 荆,三人中最为年长也最沉稳的一个,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将所见所闻牢牢刻在心里。他看到几个役夫试图抬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却因力竭而失手,巨石滚落,瞬间将下方一人压得血肉模糊,监工却只是咒骂着延误工期,催促其他人赶紧清理。 卫,性格较为冲动,拳头暗自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看到一个老人因动作稍慢,被监工一鞭子抽倒在泥泞中,老人挣扎着,却再也爬不起来。 梓,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心思最为细腻。她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不适,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伤病者身上。许多人伤口溃烂,面色潮红,显然是得了热病,却无人照料,只是被随意丢弃在工棚角落等死。 “这就是……陛下想要的万年吉壤?”卫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压抑的愤怒,“用无数尸骨堆砌起来的吉壤?” “噤声!”荆低声警告,“记住巨子的吩咐。观察,记录,力所能及,减少死伤。不要节外生枝。” 他们被带到一处登记名册的小吏面前。那小吏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问道:“姓名,籍贯,所擅之术。” “小人荆,来自蜀郡,略懂些杠杆滑轮之术,可助搬运重物。” “卫,陇西郡,会些勘测地形之法。” “梓,会些简单的草药包扎之术。”梓轻声答道。 小吏听到“草药”二字,终于抬了下眼皮,嗤笑一声:“又来一个不怕死的?也好,那边伤营正好缺人,你去吧。”他随意指了个方向,那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洼地,胡乱搭着几个草棚。“你们两个,去东三区,那边正在开凿甬道,需要人手。” 分工已定,三人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知道从此便要分开行动,各自小心。 梓走向那片被称为“伤营”的区域,还未靠近,浓烈的腐臭气息几乎让她晕厥。草棚下,密密麻麻躺满了奄奄一息的役夫,断肢、溃烂、高烧,无人照料,只有几个如同鬼魅般的老役夫在勉强喂些清水。死亡在这里是常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胃液,从随身药袋中取出艾草点燃驱散蚊蝇,然后开始默默检查伤势最重的几人,清洗伤口,敷上自己带来的草药。她的动作轻柔而迅速,很快便引起了注意。一个监工模样的汉子走过来,打量着她:“新来的?懂医术?” “略懂一些。”梓低着头回答。 “哼,也好。尽量别让他们死太快,好歹多干几天活。”监工丢下这么一句冰冷的话,便走开了。梓的心中一片寒凉,却也更加坚定了要做些什么的念头。 与此同时,在东三区甬道开凿现场,荆和卫目睹了更加震撼的一幕。 数十名役夫正在艰难地用最原始的钎、凿、锤,一点点啃噬着坚硬的岩石,进度缓慢。一名工师模样的官员正在大发雷霆:“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何时能打通至预定龙穴深度?误了工期,你们全都得死!”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巨大的号子声和车轮滚动声。人群骚动起来。 只见在大量兵士的护卫和役夫的拖拉下,数台庞大而狰狞的机关巨兽,正沿着临时开辟的陡峭坡道,缓缓运抵工地!正是公输家在咸阳宫展示的那些机关造物! 公输仇的几名核心弟子趾高气扬地指挥着。 “让开!都让开!废物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把‘破城钜’推到岩壁前!固定底座!” “‘凿地虺’呢?快!架设到那边最硬的岩层上去!” 冰冷的金属巨兽被激活。齿轮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巨大的撞角在机簧的驱动下,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频率和力量猛烈撞击岩壁! “咚!!!” “咚!!!” “咚!!!” 每一次撞击,都地动山摇,碎石如雨点般落下,砸得周围役夫抱头鼠窜。坚硬的岩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破开、崩碎。 那“凿地虺”更是可怕,尾部的高速钻头疯狂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坚硬的岩石在它面前如同豆腐般被轻易钻开,碎屑飞溅。 效率,无疑是惊人的。 公输家的弟子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监工和工师们也松了一口气,大声催促着役夫们赶紧上前清理碎石。 然而,荆和卫却看得心惊肉跳。 卫低声道:“师兄,这……力量太狂暴了!完全不顾及山体结构!如此蛮干,若引发大规模塌方……” 荆面色凝重至极,他仔细观察着被“破城钜”撞击和“凿地虺”钻探的岩壁,发现其纹理已然出现不正常的裂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渗水。“不止是塌方……他们为了追求速度,完全无视了地质水文。骊山山体复杂,暗河众多,一旦凿穿水脉,或是破坏关键承重结构,后果不堪设想……这根本不是建造,这是破坏!” 公输家的霸道机关术,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它带来了极高的效率,却也带来了极度野蛮和危险。它视自然山体为可随意征服的对象,视役夫的生命为蝼蚁(清理碎石的危险工作又造成了新的伤亡),更埋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 荆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经过特殊处理的薄木牍和一支炭笔,飞快地勾勒下那些机关的大致结构,并在旁边标注下他观察到的危险迹象——岩层裂痕、渗水点、机关运作时对周边结构的震动影响。 这就是巨子要他们观察和记录的。墨家机关术讲究顺应自然,利用自然,力求平衡与持久。而公输家,则完全走向了它的反面,为了目的不惜破坏一切,充满了贪婪的掠夺性和致命的危险性。 “必须尽快将这里的情况传回机关城。”荆收起木牍,心情无比沉重,“公输家的机关,加上陛下急躁的旨意,阴阳家那套玄乎的‘龙穴’理论……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正在将骊山变成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夕阳西下,将骊山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仿佛一头吞噬生命的巨兽。轰鸣的机关声、役夫的哀嚎、监工的鞭响,交织成一曲残酷的乐章。 在这片混乱与喧嚣中,墨家弟子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几粒微尘,开始了他们艰难而危险的守望之旅。而他们此刻还不知,更深、更古老的阴影,也正在这骊山脚下悄然蠕动。 在工地边缘一处刚刚被“凿地虺”钻开的、散发着新鲜泥土和岩石气息的洞穴深处,一名偶然跌入其中的役夫,借着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惊恐地看到洞壁之上,并非预想中的原始岩层,而是某种……人工修葺的、古老得难以想象的青砖壁面,上面似乎还刻画着一些早已失传的、诡异莫名的图案。 他吓得连滚爬出洞穴,却被落石砸中,无声无息地倒毙在地。这个小小的发现,尚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便被更多的泥土和碎石悄然掩埋。 秘密,依旧深藏。但裂痕,已经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