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玄营初窥机关秘
第十七章:玄营初窥机关秘
骊山地宫,其深不知几许,其广莫测方圆。在这座倾举国之力、耗百万之众,于龙脉地心强行开凿的宏大冥域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无止境的劳役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荆在“丹元殿”那间充满药石冰冷气息的偏殿内,已然昏沉了三日。意识如同狂风中被撕扯的残破旗帜,在剧痛与麻木的悬崖边缘来回飘荡。左臂的伤口是灼烧的地狱与冰冻的深渊交汇之处。韩终撒下的“赤阳粉”药力霸道无比,如同持续燃烧的阴火,不仅灼烤着皮肉,更仿佛要焚尽骨髓;而那股源自“噬奴”、被称为“丹噬”的诡异毒素,则像无数冰冷的毒虫,沿着血脉经络钻营啃噬,带来深入灵魂的麻痒与冰寒。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在他体内激烈交锋,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变成了惨烈的战场。
混乱的梦境支离破碎。祖父在楚地云雾缭绕的深山老林中,佝偻着背,寻找那些形状怪异的草药的模糊身影;地宫深处,那尊被无数符文环绕、幽光仿佛能吸走灵魂的“龙纹玄石”偶尔投来的一瞥;监工挥舞着浸过油的皮鞭,抽打在血肉之躯上的闷响;还有……还有那日东海能量共鸣时,从脚下深处传来的、仿佛大地心脏悸动般的低沉嗡鸣……这些碎片毫无逻辑地拼接、翻滚,将他拖向意识更深的混沌泥潭。
每一次被剧痛强行激醒的短暂瞬间,干渴如同火燎,喉咙仿佛被砂石磨过,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软绵绵使不上一丝力气。总在他意识稍微凝聚的刹那,一名如同石雕般的净垢卫便会无声无息地出现,用带着金属护指、冰冷无情的手,精准而粗暴地捏开他的下颌,将一碗颜色深褐、气味刺鼻如同腐烂草木混合着金属腥锈的药液,不容抗拒地灌入他的喉咙。那药液的味道难以形容,初入口时极苦,继而泛起一股诡异的腥甜,滑过食道落入胃中,先是一线冰凉暂时压住灼痛,随即又化作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冰针,在他四肢百骸间疯狂窜动,带来酸、麻、胀、痛交织的复杂折磨,最终导向一种连手指都无法抬起的、沉入无边沼泽般的极致疲惫,将他再次拽回黑暗的深渊。
他隐约能感觉到,在自己意识模糊之际,总有那么一两个身影,并非净垢卫,他们手持简牍和某种发光的晶石,靠近他,记录着他每一次因痛苦而加速或紊乱的脉搏,观察着他伤口渗出液颜色从乌黑到暗红再到夹杂着诡异青丝的细微变化,甚至测量他无意识蜷缩身体时肌肉痉挛的幅度和频率。他不再是人,而是一件被放置在实验台上,正承受着极端考验、等待观察结果的器物——一件或许有用,或许即将被废弃的器物。
与此同时,在地宫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区域——“玄字营”,卫和梓开始了他们新的、同样充满未知与压抑的劳役生涯。
“玄字营”位于地宫的中层偏下区域,是一片依托天然溶洞、又经人工大规模开凿扩建而成的巨大石窟群。这里的空间远比荆所在的处理废料的底层要规整、宏大得多。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支撑起高达十余丈的穹顶,柱身上雕刻着模糊不清的云兽纹路,显得古朴而神秘。空气燥热而沉闷,仿佛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火的熔炉内部。空气中混合着多种刺鼻的气味:熔炼金属时特有的焦糊氧化气、坚硬石料被切割打磨时扬起的呛人粉尘、用于润滑巨大轴承的、带着腥味的某种深海鱼油,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暴雨前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呼吸不自觉加深的奇异气息,那是某种不稳定能量场存在的征兆。
巨大的石窟内,景象堪称壮观,却也令人心生渺小与压抑。数以千计的工匠,如同忙碌的工蚁,散布在各自划定的区域内。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尖锐刺耳的打磨声、搬运重物时发出的沉闷号子声,以及从石窟深处传来的、某种低沉而规律、仿佛巨兽心跳般的机械运转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休无止、足以摧毁神经的噪音洪流,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反复撞击、回荡。
管理卫和梓的,是一名被称为“铁手老宋”的匠师。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肤色是长年累月靠近高温炉火形成的暗红色,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沧桑与严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手指粗短,关节异常膨大,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烫伤、割伤疤痕和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金属碎屑和油污,真正配得上“铁手”之称。他只是冷漠地查验了净垢卫带来的令牌和文书,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卫精悍的身板和梓清秀却带着坚韧的脸上扫过,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直接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带走,分配任务。
卫被分到了“力士组”。这个组别的任务简单、粗暴,纯粹考验体力——搬运一种名为“星纹钢”的特殊金属锭。这种金属锭呈现出一种暗沉无光的深灰色,质地极其致密,每一块都呈标准的长方体,大小看似寻常,但其重量却远超同等体积的精铁,需要两名膀大腰圆的力士龇牙咧嘴、青筋暴起才能勉强抬起。卫凭借着在北军斥候营经年累月打熬出的强健体魄和坚韧意志,尚能支撑,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工作绝非简单的出卖力气。
他们搬运“星纹钢”的路线是固定的,一条被火把照得通明、却依旧显得幽深漫长的甬道,沿途设有数道关卡,由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甲士守卫,需要查验特制的符牌才能通行。甬道的尽头,是几个异常宽阔、入口被厚重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玄铁大门死死封锁的洞窟。那大门终日紧闭,表面光滑如镜,看不到任何锁孔或把手,只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仿佛随机分布的凹槽和凸起。
只有在运送材料时,伴随着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机括转动声,大门才会缓缓滑开一道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缝隙。就在那缝隙开启的瞬间,一股绝非普通炉火能产生的、异常明亮甚至带着诡异蓝紫色、令人眼球瞬间刺痛、不由自主想要流泪的强光会从中透射而出!同时,一股无形的、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抵骨髓的能量波动如同潮水般涌出,让所有靠近的力士都感到一阵心悸,浑身汗毛倒竖,皮肤表面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那光芒和波动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却直钻脑海的、如同万千生灵低语般的杂音,让人头晕目眩。
卫曾试图向身边一位一起搬运了数日、面容被烟火熏得黝黑、眼神麻木如同死水的老力士低声打听:“老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怎地如此骇人?”
那老力士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惊恐地四下张望,见监工没有注意,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嘴唇哆嗦着回答:“后生……莫问!千万莫问!那是……是‘仙师’们造‘神器’的地方……看一眼都要折寿!会……会死人的!以前有不懂事的想偷看,第二天就……就没了踪影!”说完,他便死死闭上嘴巴,无论卫再如何示意,都再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只是埋头拼命用力,仿佛想尽快远离那扇恐怖的大门。
卫的心沉了下去。这地宫深处隐藏的东西,远比他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诡异和危险。
梓则被分到了“细工组”,相较于卫的纯体力劳动,她的任务需要更多的耐心、精细和某种对材料的直觉。她和其他几名同样面容憔悴、但眼神尚存一丝灵动的女工匠一起,负责处理一种名为“赤堇流金”的初炼材料。
这“赤堇流金”并非真正的黄金,而是一种盛放在特制的、内部刻画了抑制符文的白玉石槽中、呈现出暗金红色、触手温润如玉、却又沉重得超乎想象的粘稠流体。它不像水银那般滚珠走盘,也不像熔化的金属那般炽热奔流,而是以一种缓慢的、仿佛拥有自己意志的速度在石槽内无声地蠕动、漾开一圈圈细微而复杂的涟漪。偶尔,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能看到其内部有点点极其微小的、如同星辰般的银色光屑闪烁明灭。
梓的工作,是使用一套特制的工具——包括边缘被打磨得极薄、带有微妙弧度的玉质刮板,以及能产生微弱磁场的磁石探针——小心翼翼地将那流动的“赤堇流金”中,那些颜色明显更深沉近黑、或夹杂着细微的、颜色各异的不明颗粒的“淤积”和“杂质”分离出来,收集到旁边的陶罐里。然后,再将初步提纯后的、颜色相对均匀的“赤堇流金”,用量杯精确计量后,缓缓导入旁边一排排早已准备好的、由整块青玉或黑石雕刻而成、内部刻画着复杂而规整沟槽的模具之中,让其自然冷却、凝固成特定形状的、约莫巴掌大小的基础符文构件。
这工作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耗费心神,要求眼力毒辣、手腕稳定,更需要对这奇异材料本身“脾性”的某种难以言传的把握。梓起初并不熟练,几次差点让那粘稠的流体溢出槽外,或未能将杂质分离干净,招来了监工严厉的斥责。但她凭借着家传的、对矿物质地和能量流动的某种天生敏锐,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她发现,当自己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和眼前的流体上时,那“赤堇流金”的流动会变得相对“温顺”,分离杂质也似乎更为容易;而若是心中杂念丛生,焦虑不安,它便会变得“滞涩”甚至“暴躁”,无端泛起较大的波纹,难以控制。
她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忆。她注意到,那些凝固成型、表面流转着暗金红色光泽的符文构件,会被一些穿着不同颜色腰带、神色倨傲的工师逐一取走,贴上标签,放入铺着软垫的木盒中,送往石窟更深处、守卫更加森严的区域。有资格进入那里的工匠,袖口都绣着金色的纹路。她曾隐约听一个年长的女工匠提过一嘴,说那些构件,是构建“核心区域”那些覆盖了整个穹顶和地面的巨大“星辰壁画”和“灵脉地砖”的最基本的“砖石”。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筋疲力尽的工匠们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指定的、相对干燥的角落,就着浑浊的饮水,啃着能硌掉牙的粗麦饼,大多沉默寡言,脸上只有长期超负荷劳役带来的麻木,以及对周遭环境中无处不在的、未知危险的深深畏惧。梓曾听到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面色蜡黄的学徒,趁着监工走远的空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抱怨:
“这鬼地方的石头都他娘的邪性!昨天跟着师傅去凿刻‘引灵璧’,一锤子下去,火星子乱蹦不说,那石头里好像还有东西在动,反震得我虎口都快裂了,差点没把锤子甩飞……”
“你这算好的了!好歹是实打实的石头。‘黄字营’那才叫真的惨!听说前几日处理一批从西域运来的‘火浣砂’,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不小心把水溅上去了,我的娘诶,那砂子当场就烧起来了,蓝色的火,扑不灭!活活把一个人烧成了焦炭,连点灰都没剩下……”
话还没说完,监工阴冷的目光就如刀子般扫了过来,两人顿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色惨白,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梓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这骊山地宫,不仅吞噬着人的性命,连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粒砂土,似乎都浸透着诡异与不祥。她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衣角,心中对荆的担忧如同野草般疯长,也不知道卫在那边,面对的是怎样的险境。
这一日,卫所在的力士组被临时抽调,执行一项新的任务——并非搬运沉重的“星纹钢”,而是将一批刚刚从地面通过秘密通道运抵地宫的、用厚实松木打造、散发着新鲜木材和泥土气息的巨大箱笼,搬运到“玄字营”西侧一个独立的库区。这个库区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上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夜明珠,负责看守的并非凶神恶煞的甲士,而是几名身着粗布麻衣、袖口用银线绣着规整几何图案、身形挺拔、眼神沉静如水的年轻人。他们气质独特,与周围那些麻木疲惫的工匠形成了鲜明对比。库房入口处,悬挂着一面黑色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大字——“非攻”。
在搬运一个格外沉重的长条木箱时,由于地面有一处不易察觉的微小凹陷,负责抬后方的力士脚下一个趔趄,绳索猛地吃紧,箱体一角“哐”一声重重磕在了一块坚硬无比、突出地面的黑曜石棱角上。“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箱板被磕出了一道半尺来长、两指宽的裂缝。
卫恰好位于侧面,下意识地朝裂缝内瞥了一眼。借着库区内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他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金属锭或石材,而是几根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木质细腻无比、在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内敛的、如同水波般流转的光华的粗大木料。更里面一些,是一些用防潮油布半遮半掩着的物件,那是许多结构极其复杂、精巧得令人叹为观止、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齿轮、连杆和凸轮组合件。那些构件的精密程度、严丝合缝的程度,远超他在北军见过的、由公输家大师制造的、最复杂的攻城弩炮的机括,透着一股冰冷的、近乎于道的完美感,仿佛并非人力所能铸造。
“废物!没吃饭吗?!眼睛瞎了!”监工气急败坏的咆哮声立刻炸响。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库区看守者中,迅速走出两人,他们面无表情,动作却快如闪电,一人手持一块早已切割好的、同样材质的木板,另一人则用一个玉碗盛着某种半透明的、散发着松香气味的粘稠胶质,熟练而精准地将裂缝封堵、粘合、抹平,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显示出极高的素养和默契。完成之后,他们冷冷地扫视了卫等力士一眼,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和毫不掩饰的警惕,仿佛在看一群不小心靠近了珍品的野兽。
卫立刻低下头,和其他惶恐的力士一起,奋力将箱子抬走,心中却如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那些木料,绝非寻常林木,那些机关构件,也绝非用于普通建筑。它们被如此珍而重之地保管,运送到这地宫最核心的区域之一,究竟要用来构筑什么?是什么样的造物,需要动用如此神异的材料和堪称鬼斧神工的技艺?墨家……“非攻”……这两个词在他心中盘旋,与这宏大、诡异、危机四伏的地宫联系在一起,显得更加迷雾重重。
夜晚,在分配给“玄字营”低级工匠的、如同蜂巢般密集、狭窄而潮湿的石室区域内,卫和梓终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机会,在分配给卫的那间仅能容身的石室内,压低声音交换着各自的信息。
卫详细描述了自己看到的奇异木料和那些冰冷精密的机关构件,以及那些气质独特的墨家看守者:“……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就像在看石头或者工具,完全不同。他们守护的东西,绝不简单,我感觉……那可能是这地宫某个极其重要部分的关键。”
梓也说了自己对“赤堇流金”那种近乎“生命感”的体会,以及听来的关于其他营区处理危险材料的恐怖传闻:“……这里处处是陷阱,明处的,暗处的。每一样东西,可能都连着我们都无法理解的危险。荆他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韩终的手段……”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韩终留着他,定是他身上有我们看不到的价值。有价值,就暂时能活,但……”卫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在边军经历过太多的生死和阴谋,让他对人性之恶有着更清醒的认识,“活着的代价,恐怕比死更难受。我们在这里,就像瞎子摸象,听到的、看到的,都只是这巨大秘密最微不足道的一角。但我们不能慌,不能乱。活下去,小心翼翼地活下去,看清楚脚下的路,记住每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只有活到最后,才有可能……才有可能在这绝境中,找到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坚韧,像黑暗中一点不灭的微光。梓用力点了点头,将眼中的湿意逼了回去。
就在这时,石室外,靠近通道的那面石壁上,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很有规律的“叩叩”声。那不是金属靴底踏地的沉重,也不是监工粗鲁的拍门,更像是有人用指节,以一种特定的节奏——三声短促,一声略长,停顿片刻,又重复了一次——轻轻敲击着石门。
卫和梓瞬间噤声,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望向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推开的石门。空气仿佛凝固了。
(第十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