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余烬与寒灯
寒冷是有牙齿的,细细密密的,啃噬着骨殖,也啃噬着残存的意识。
这是方又年意识沉浮间,最清晰的一个念头。那寒气并非仅仅附着在体表,而是像无数细密的冰针,顺着毛孔钻进血肉,啃噬着骨髓,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蛮横的干燥,仿佛要把人体内最后一丝水汽与暖意也榨取出来。
他躺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硬邦邦、带着浓重汗味和血腥气的破旧皮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次试图弯曲都带来酸涩的痛感。喉咙干得发紧,像是有沙砾在摩擦。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屋顶,由粗糙的原木和某种深色的泥土垒成,缝隙间能看到干枯的苔藓,像垂死老人手臂上的斑。意识缓慢聚焦,空气里弥漫的复杂味道才涌入鼻腔:腐朽木料、呛人的烟尘、某种劣质油脂的膻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如同生命枯萎后最后的气息。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昏沉的大脑——实验室里仪器刺耳的警报,视野里爆裂的、不正常的强光,以及一种仿佛灵魂被从躯壳里硬生生剥离出去的、无法言喻的崩解感。最后,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关于琉璃沙海、古老铜灯和模糊老人的梦的模糊余韵。
梦境的细节正在飞速流逝,如同掌中握不住的流水,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悲伤余韵,以及右手指尖那挥之不去的、冰凉的金属触感与温热的灰烬错觉。过往与现实的夹缝里,唯有这点触感,锚定着他支离破碎的认知。
他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让他重重跌回干草堆。
\"哟,醒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砂纸磨过生铁。
方又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披着破旧皮甲的男人正坐在不远处的火塘边,用一根磨尖的骨头剔着牙。火塘里的火焰并不旺盛,跳跃着一种缺乏热力的、昏黄的光,仿佛随时会被屋外的严寒掐灭。男人的脸庞棱角分明,被风霜刻满了痕迹,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一直划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凶悍异常。但那双眼睛,虽然带着审视,却并不显得邪恶,反而有种北地人特有的、直来直去的蛮横,以及一种深藏于底的、被漫长厮杀磨砺出的疲惫。
\"这是......哪里?\"方又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黑石镇。\"男人言简意赅,拿起脚边一个皮质水囊扔了过来,\"喝点水,润润嗓子。你小子命大,昏死在镇子外面的雪窝子里,要不是老子的人碰巧经过,你早冻成冰坨子喂了雪狼了。\"
方又年接过水囊,拔开塞子,小心地灌了几口。水很凉,带着一股土腥味,但流过喉咙时,那干灼感总算缓解了些许。
\"多谢......救命之恩。\"他喘息着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肺部刺痛,\"我叫方又年。请问大哥您怎么称呼?\"
\"石猛。\"男人摆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这些虚礼,\"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北边的人,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还穿得这么单薄?\"他的目光像刀子,刮过方又年身上那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单薄衣物。
方又年低头看了看自己,无法解释,只能含糊道:\"遇到了些......意外,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这里。\"
石猛眯起眼睛,打量了他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但他最终没再追问,只是哼了一声:\"黑石镇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地。能活下来算你运气。\"他灌了口水,瞥了一眼方又年虚弱的样子,\"看你这样子,也撑不了几天。既然醒了,能动弹了就自己想办法找食儿吧,老子这儿不养吃白食的。\"
正说着,吱呀一声,那扇看起来不甚牢固的木门被推开了,一股更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冲了进来,让火塘的火焰都猛地摇曳了一下。
一个穿着厚实棉袍、挎着一个粗布包裹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容貌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嘴唇因为寒冷有些发白。她看到坐起来的方又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石猛点了点头:\"石大哥。\"
\"赵丫头来了。\"石猛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正好,给这小子看看,别留下什么冻伤内伤之类的毛病。\"
被称为赵丫头的女子走到方又年身边,蹲下身,声音温和:\"我叫赵婉,是镇上的大夫。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她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但动作很轻柔。方又年能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草药清香,与这屋子里的其他气味截然不同,让他恍惚间感到一丝安心。在这冰冷绝望之地,这缕药香,竟成了他感知到的第一份暖意。
\"就是有些无力,头晕,别的......还好。\"方又年老实回答。
赵婉仔细号了脉,又看了看他的瞳孔和舌苔,轻声道:\"寒气入体,气血有些亏虚,好在底子似乎不错,没有伤到根本。我待会儿给你熬副驱寒补气的汤药,喝上几天,好好将养一下应该就无碍了。\"
\"有劳赵小姐了。\"方又年真心实意地道谢。 \"客气了。\"赵婉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阴霾天里透出的一缕微光,虽然淡,却让人温暖。\"在这黑石镇,能帮一把是一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方又年冰封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石猛在一旁插话道:\"赵丫头心善,这镇子上受过她恩惠的人不少。你小子算是碰上好人了。\"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你没事,老子还得去转转。最近不太平,那些妖崽子蠢蠢欲动,妈的,就没个消停时候。\"他言语粗俗,却透着一股守护此地、不容退却的责任感。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厚重朴刀,挎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推门走了出去,寒风再次灌入,吹得方又年一个激灵。 屋子里只剩下方又年和赵婉两人。 赵婉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个小陶罐和几包草药,熟练地在火塘上架起一个小陶壶,开始熬药。跳跃的火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宁静。这一刻的静谧,与门外那个残酷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石大哥......他是个怎样的人?\"方又年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却又将他投入另一个险境的男人。这个叫石猛的男人,给他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粗豪、蛮横,却又似乎背负着很多东西。 赵婉添了根柴火,轻声道:\"石大哥是咱们黑石镇最能打的人之一。这镇子,名义上归定北侯国管,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律法在这里行不通。镇子上都是各地逃难来的流民、被通缉的逃犯、还有被宗门抛弃的弟子......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石大哥靠着拳头硬,身边聚了一帮人,算是这里说得上话的,平时也带着人抵挡小股妖族的骚扰。但这里说到底,没什么规矩,全看谁拳头大。\"她顿了顿,看向方又年,目光清澈而认真,\"方公子,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这黑石镇,是北洲永冻荒原边缘的法外之地,没有任何律法,只有赤裸裸的强弱规则。你......要尽快适应。\" 方又年沉默地点了点头。赵婉的话,坐实了他最坏的猜想。他不仅穿越了,还穿越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秩序崩坏的地方。清道夫的逻辑在这里似乎有了用武之地,但前提是,他得先有成为“清道夫”的力量。 \"妖族......又是什么?\"他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从石猛和赵婉的言语中,这\"妖族\"似乎是人类的大敌。 赵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近乎\"常识\"的问题。她仔细看了方又年一眼,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耐心解释道:\"妖族?它们是北边荒原的主人,和人族打生打死不知道多少年了...形态各异,大多天生就比我们强壮,还能修炼成精怪。\"她声音压低了些,\"老辈人说,上古时两边打得天都塌了,才有了现在这灵气衰微的世道...\" 她顿了顿,看着方又年好奇的眼神,继续解释道:\"至于修炼...我们人族,得先从感应天地灵气开始。最初阶叫先天境,引灵气入体,自成循环,就能超越凡俗,活个百来年。再进一步,据说能把灵气化成在体内流淌的灵脉,叫聚灵境,那时就能御空飞行,寿三百载。石猛大哥好像就是更高一层的凝神境,具体多厉害,我也不太懂。再往上的境界...离我们太远了,只听说那些大宗门、神朝里才有。\"她的话语,为方又年推开了一扇通往神秘力量世界的大门,门后是未知的危险,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都是些模糊的传说。\"她轻轻摇头,\"只知道现在,北边无尽四海都是妖族的地盘,它们时刻想着南下,侵占我们人族的五洲沃土。这黑石镇,就是抵御它们从北海方向渗透的前哨之一。\"上古大战......灵衰......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让方又年心头巨震。那个梦境中的景象------十三轮光晕的碰撞、崩裂------再次模糊地闪过脑海。难道,那不仅仅是梦? 药熬好了,赵婉将墨绿色的药汁倒入一个粗陶碗里,递给方又年:\"趁热喝了吧。\" 药汁极为苦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方又年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然后缓缓向四肢百骸扩散,那透骨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乏力感也减轻了不少。 \"谢谢。\"他再次道谢,这次感觉底气足了一些。 \"你刚醒,还需要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赵婉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回头低声道:\"方公子,你......最好还是想办法离开这里。黑石镇,快要不太平了。磐石盟的妖族,最近活动越来越频繁。\"她的警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说完,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火塘中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方又年靠在干草堆上,消化着刚刚获取的庞杂信息。穿越、异界、妖族、战争、法外之地......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作为一个现代科研人员的认知范畴。那种熟悉的、在实验室里掌控一切的感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知的恐惧。他像一颗被错误投入棋盘的棋子,连规则都尚未明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指尖。那冰凉的青铜触感和温热的灰烬感依然隐约存在,仿佛是一种烙印。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随身的物品------除了那身单薄的衣服,似乎别无他物。不,还有一样东西。 在他内侧衬衣的口袋里,有一个硬物。 他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约莫巴掌大小、冰凉坚硬的物件。掏出来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盏灯。 一盏形制古拙、极其古老的青铜灯。灯身斑驳,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以及那些与他梦中所见一般无二的、扭曲而神秘的纹路。灯盏之内,空空如也,没有灯油,更没有灯芯,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它静默着,如同一个亘古的谜题,一个来自时空彼岸的凝视。 这盏灯,与他梦中沙海中央、那模糊老人身前悬浮的青铜古灯,一模一样! 它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的?是穿越时带来的?还是那个梦......并非完全是虚幻? 方又年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双手捧起这盏青铜灯,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苍凉。这盏灯,是他与那个诡异梦境、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唯一的、实实在在的联系。 他下意识地集中精神,去感受这盏古灯,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青铜,回忆着梦中老人最后轻叩灯盏的动作,心底带着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期盼。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共鸣,也没有能量汇聚。它就像一件真正的、沉寂了万古的普通古物,除了那非同寻常的质感与纹路,再无任何神异之处。 方又年不甘心,反复摩挲、观察,甚至尝试着向它传递意念。但青铜灯依旧死寂,仿佛它内部的某种核心早已随着梦境的结束而彻底沉睡,或者,它根本就需要某种特定的、他尚未知晓的钥匙才能被唤醒。 最初的激动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这盏灯的出现,证实了他的经历非同寻常,但它此刻的沉寂,又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关于在这个世界获得力量的微弱希望。希望之后的失望,往往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蚀骨。 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为何会跟随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这些问题,如同这黑石镇的寒风,无孔不入,却找不到答案。 然而,还没等他细想,屋外陡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铛!铛!铛! 声音急促而连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报意味。 紧接着,是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声、以及男人粗野的呼喝和叫骂声。 \"妖崽子摸上来了!\" \"操家伙!守住西边!\" \"石老大!石老大在哪?!\" 方又年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赵婉的警告言犹在耳,石猛离开时的话语也印证了这一点。麻烦,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他挣扎着站起身,虽然喝了药,身体依旧虚弱。他走到那扇漏风的木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低矮、杂乱、用各种材料胡乱搭建的房屋之间,人影憧憧。穿着杂乱、手持各式武器的男人们正大声呼喝着,向着镇子西侧的方向狂奔。远处,隐约传来兵刃交击的声响和某种非人的、充满野性的嘶吼。 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骤然变得浓郁起来。 生存的压力,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理论研究、猜测探索,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是躲在这相对安全的屋子里,祈祷战火不会波及此地,还是......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紧紧攥在手中的青铜古灯。它依旧冰冷、沉寂,像一个缄默的谜题。 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世界,逃避,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全,但绝换不来真正的生存。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需要力量。而这盏此刻毫无用处的灯,恰恰提醒着他,他所处的境地是何等的诡异与危险。清道夫的信条第一条:了解你的战场。 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方又年做出了决定。他迅速将青铜古灯塞回内侧口袋,拉紧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迈步走进了黑石镇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沫和喊杀声扑面而来。口袋中的青铜灯贴着他的胸膛,传来一丝恒定的、不容忽视的冰凉。 他的异界求生之路,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而怀中那盏来自梦境的沉默古灯,既是过往谜题的终点,亦是未来风暴的源头。余烬尚存,只待那不知何时、不知以何种方式才会到来的......燃火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