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穿透破碎的屋顶和门框,无情地泼洒进这间弥漫着血腥与死寂的小屋。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地面、碎裂的木屑、以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泽蠡”杀手尸体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场短暂的、却惊心动魄的厮杀奏响哀乐。
混沌色的灯焰已然缩回方又年怀中,光芒内敛,只余一丝温润的暖意紧贴着他的胸膛,对抗着失血、灵力透支和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肩头和小腿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尤其是肩头,那诡异的麻痹感虽被古灯力量暂时压制,却如同潜伏的毒蛇,并未根除。
刚才那引导混沌火线的一击,看似轻易秒杀强敌,实则抽空了他大半的心神与灵力,更隐隐触动了古灯某种深层的本源,带来一种灵魂层面的虚弱感。这“薪火”之力,绝非可以随意挥霍的寻常手段。
他的目光越过瘫软在地、气息已绝的杀手尸体,落在了门口。
黑牙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脸上横肉扭曲,写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方又年,又忌惮地瞥了一眼地上同伴的死状,最终,那噬人的目光转向了拦在门口的那道纤细身影——赵婉。
赵婉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与泪水混在一起。她双手紧紧握着那柄沾满泥泞的短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雨吹倒,但她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燃烧生命般的决绝,牢牢钉在门口,挡住了黑牙唯一的生路。
“滚开!臭娘们!”黑牙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挥了挥手中那柄厚重的砍刀,试图吓退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阻碍。
赵婉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短锄握得更紧,微微扬起,对准了黑牙。她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方又年看着这一幕,心中那股并非源于计算的情绪再次翻涌。赵婉的去而复返,她此刻颤抖却坚定的身影,在这冰冷残酷的雨夜,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光,照见了他内心深处某些冰封的角落。清道夫的信条在告诫他,这是铲除后患、击杀黑牙的最佳时机,但另一种声音,却在质疑纯粹的“清除”是否就是唯一的“效率”。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屋外,风雨声里,传来了一阵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踏碎了雨夜的混乱,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黑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甚至超过了面对那诡异火线之时。
方又年也心中一紧,强提精神,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外风雨交织的黑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劈开雨幕的山峦,出现在门口。他披着一件厚重的、被雨水浸透的深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下颌坚毅的线条和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显露出来。他手中没有持任何兵刃,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那股历经百战、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混合着血腥与煞气的沉重威压,便已让狭小空间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石猛!
他终究还是来了。是在冲突爆发时便被惊动?还是一直在暗中观察?
石猛的目光先是扫过屋内狼藉的景象,在那具“泽蠡”杀手的尸体上停顿了一瞬,浑浊而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他的视线掠过脸色苍白的方又年,最后落在了堵在门口、如同惊弓之鸟却又强自支撑的赵婉,以及她对面,面无人色的黑牙身上。
“呵。”石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黑牙,长本事了。敢把沼泽里的臭虫往镇上带,还敢对赵丫头动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夜雨更刺骨。
黑牙浑身一颤,手中的砍刀几乎脱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石……石老大!不关我的事!是……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找上我,说只要帮他们找到那小子,就给我足够离开这鬼地方的资源和功法!我也是被逼无奈啊石老大!”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死去的“泽蠡”杀手和那未知的威胁。
石猛没有理会他的哭诉,目光转向方又年,带着审视与探究:“小子,你做的?”
他问的是那名“泽蠡”杀手的死。
方又年沉默了一下,缓缓点头。他没有解释过程,也知道在石猛这种人面前,过多的解释反而显得心虚。他只是挺直了脊梁,尽管身体虚弱,眼神却没有任何闪躲。
石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体内流淌的灵力和怀中那隐藏的秘密。良久,他才缓缓道:“‘泽蠡’的人,像附骨之疽,沾上了,就很难甩掉。你杀了他们一个‘暗爪’,这事,不算完。”
他的话语平淡,却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方又年与“泽蠡”的梁子,已经彻底结下。
“至于你,”石猛的目光重新落回跪地发抖的黑牙身上,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吃里扒外,引狼入室,按镇子的规矩,该是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黑牙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不!石老大!饶命!我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
石猛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随意,只是向前踏出一步,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扼住了黑牙的咽喉!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风雨声中格外清晰。
黑牙的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不甘与恐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脑袋一歪,所有的挣扎和气息都在瞬间戛然而止。
石猛随手将黑牙软绵绵的尸体扔在一旁的泥水里,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垃圾。他甩了甩手,目光平静地看向方又年和依旧挡在门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的赵婉。
“镇子有镇子的规矩。”石猛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坏了规矩,就要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看向方又年:“你惹上的麻烦,不小。‘泽蠡’不会善罢甘休。老子能帮你挡一时,挡不了一世。黑石镇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也要浑。”
他的话语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厚重的斗篷在风雨中扬起,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门外的无边黑暗与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屋内外,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以及劫后余生、心思各异的方又年和赵婉。
石猛的到来与离去,如同一声惊雷,短暂地劈开了黑暗,又迅速沉寂,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迷雾和更沉重的压力。他默许了方又年击杀“泽蠡”杀手的行为,甚至亲自出手清理了门户,但这并非庇护,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承认,以及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提醒。
方又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走到门口。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赵婉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的短锄“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她看着方又年,眼神复杂,有后怕,有担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你的伤……”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暂时死不了。”方又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地上黑牙和那名杀手的尸体,“这里不能待了。”
无论是“泽蠡”可能的报复,还是石猛那意味深长的态度,都意味着这间破屋已不再安全。
赵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凄然:“我知道镇子里,恐怕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了。”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勇敢地看向方又年,“方公子,你能不能带我走?”
她的眼中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在这危机四伏的黑石镇,她一个弱质女流,失去了药材,又卷入了这样的风波,几乎已无立锥之地。
方又年看着她在雨中苍白而脆弱,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脸庞,沉默了。带着一个人,意味着负担,意味着拖累,会极大地影响他行动的速度和隐蔽性,在这强敌环伺的境地下,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清道夫的逻辑在尖锐地提醒着他风险。
然而,当他看到赵婉眼中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时,当他想起她一次次递来的药碗、那句句关切的提醒、以及刚才那不顾生死挡在门口的身影时,那套冰冷的信条,第一次产生了清晰的裂痕。
也许,在这个世界,有些“价值”,确实无法用单纯的“效率”来衡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感受着怀中古灯那稳定而温暖的悸动,仿佛那“薪火”之中,本就蕴含着守护与传承的意味。
“跟我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弯腰,从那名“泽蠡”杀手的尸体上,取下了那两柄弧度诡异、泛着暗绿幽光的短刃,又捡起了黑牙掉落的那柄厚重砍刀。这些武器,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然后,他伸出手,拉住了赵婉那冰冷而颤抖的手。
“我们得找个地方,先处理伤口,避过这阵风雨。”他低声说道,目光投向镇子更深处、那片更加混乱、却也更能藏匿行迹的贫民窟深处。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血迹,也掩盖着足迹。
怀中的微光指引着方向,手中的温暖传递着力量。前路未知,凶险未卜,但这一刻,方又年做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超越纯粹生存本能、基于某种无法量化的“价值”的抉择。
他拉着赵婉,一步踏入风雨,消失在了黑石镇迷离的夜色与深沉的暗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