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退出寝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烛光,也隔绝了那个瞬间苍老十岁的男人。向桀回头望去,只见窗纸上的人影静静伫立,手中的玉佩反射出一点微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回淑府的路上,月光透过树影洒下,碎成一地银霜。淑芬扶着向桀,向桀低声道:“秋师叔他……会不会有事?”
“他心里比谁都痛。”淑芬想起秋处机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只是他习惯了用剑说话。”
随后淑芬叹了口气,想起苏暖说起未婚夫时眼中的温柔:“苏暖姐姐总说他是个剑痴,可我觉得……他只是把所有的话都藏在剑里了。”
两人回到淑府,已是后半夜。
向桀躺在床上,胸腔的疼痛阵阵袭来,却远不及心口的憋闷。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苏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场景,还有秋处机接过玉佩时那死寂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细微的衣袂破空声。向桀挣扎着起身,撩开窗纱望去——月光下,一道月白身影提着长剑,正飞跃过剑诀派的山门。那人步履决绝,没有丝毫犹豫,腰间悬挂的白玉佩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像一颗破碎的心。
秋处机站在山门前,最后望了一眼隐在夜色中的剑诀派。
山风卷起他的道袍,露出内衬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粉红绣线——那是多年前苏暖给他缝补时,随手绣上的半朵梅花。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苏暖时,她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捧着刚出炉的梅花糕,笑眼弯弯地问他:“处机,要尝尝吗?甜的。” “别做糕点了阿暖,跟我上剑诀派练剑去吧。”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而且山上可没有这么好吃的糕点,我要在山下给你做糕点吃,等你累了,你写封信,我就带着糕点上山看你。” 以前他总是想把苏暖也骗上山,他很想向师弟们炫耀,自己有一个绝世美丽的未婚妻,为了赌气,他从未给苏暖写一封信,但苏暖还是没有在意,只是在空闲的时候,上山为他送些糕点。 想起她每次送糕点来,总会嗔怪他练剑太痴,却又默默帮他整理散乱的剑谱; 想起她临别时塞给他的白玉佩,说:“等你成了天下第一的剑修,就来娶我。” 他记得当初上山时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记得当初刚拜在剑诀派门下时,轩辕卫炎曾亲口问他:“你练剑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练剑而练剑…。” 那时,轩辕卫炎一眼就看破了他的谎言,但也没为难秋处机,只是让他自己再好好想想,后来,秋处机思索良久,最后想到了他自己想要的答案。 “为了保护心上人而练剑…。” 可是这些年,他只顾着追逐剑道巅峰,却忘了山脚下还有人在等他回家,也早已忘记了练剑法时的初衷。 那些未说出口的温柔,那些攒了三年的思念,都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碎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心上人都不在了,练这破剑又有何用? 他的额头凝聚出了豆大的汗水,他亏欠苏暖的实在太多太多,他在剑诀门下久久矗立,最终把目光放到了剑歧玉雕下,剑歧老祖拔尖屹立,眼神犀利,在这漫漫长夜里恍若一盏明剑,斩碎黑暗,正如秋处机此刻的决心。 “暖儿,我来晚了。” 秋处机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寒风中。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剑身发出清越的嗡鸣,似在回应主人的悲恸。天边残月如钩,映着他下山的背影,决绝而孤寂,像一道割裂夜色的伤痕。 那一夜,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儿时,在那片金黄的麦子地里,两人无忧无虑地奔跑着,风吹过麦田,掀起金色的浪。儿时的秋处机攥着苏暖的手在田埂上跑,布鞋踩碎了夕阳的光斑。苏暖突然停下脚步,辫子上的桃花绳被风掀起,拂过她沾着麦芒的脸颊。她望着远处孤零零的稻草人,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处机,你看它一个人站在那儿,不害怕吗?“ 秋处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破旧的草帽歪在一边,褪色的衣袖在风里晃荡。他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孤独,只觉得稻草人傻气:“有什么好怕的,它守着麦子呢。“ “可是麦子不会跟它说话呀。“苏暖蹲下身,指尖掐着一株狗尾巴草,把绒毛捻得簌簌掉,“我有次夜里偷跑出来玩,看见它在月光下站着,像个被丢掉的娃娃。“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孩童特有的鼻音,“我娘说人老了就会变成稻草人,是不是人要是一直一个人,就会慢慢变成不会说话的草呀?“ 秋处机这才发现她眼里的怯意。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却填不满她身边的空荡。风吹过麦田的沙沙声,在她听来似乎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我有次生病躺在床上,爹娘都去镇上抓药了。“她揪着草茎,把叶片撕成细细的条,“屋里好暗,连窗外的鸟都不叫了。我喊了一声,只有房梁在回音。“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却含着水汽,“那就像...像有好多看不见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想说话,可声音都沉到肚子里去了,闷得我喘不过气。“ 田埂边的野花被风吹得摇曳,苏暖的肩膀也跟着轻轻发抖:“我好怕那种感觉,处机。好像全世界都把我忘了,连影子都不肯陪我。“ 她吸了吸鼻子,手指紧紧攥住秋处机的衣角,“你不会留我一个人吧?要是你以后去练剑了,会不会也把我忘了?“ 秋处机看着她泛白的指节,第一次觉得这个总爱笑的小姑娘心里藏着这么深的恐惧。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却不是生气——他跑到稻草人面前,摘下那顶破旧的草帽扣在自己头上,又捡起地上的树枝插在腰间当剑:“你看,我当大侠保护你!“他踩着田埂转圈,草叶沾了满身,“等我练了剑,就把所有让你害怕的东西都砍跑!稻草人要是敢欺负你,我就给它编个新帽子,让它天天给你唱歌!“ 苏暖被他逗得咯咯笑,眼泪却还挂在睫毛上。秋处机跑回来,把沾满泥土的手伸给她:“我跟你拉钩,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你。要是我说话不算话,就变成稻草人守一辈子麦田!“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光映着两个孩子勾在一起的小拇指。 苏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格外清晰:“那你得说话算话。要是你哪天忘了我...我就...我就再也不给你做梅花糕了!“ 此刻山门前的秋处机,指尖划过道袍内衬的半朵梅花。夜风卷起他的长发,露出鬓角新添的霜白。 远处剑诀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麦田里忽明忽暗的流萤。他曾以为剑能斩断孤独,却忘了最该用剑守护的人,早已在孤独里等成了永恒的伤痕。 “苏暖…我来陪你了…。” 山脚下,剑诀城的灯火星星点点,曾是苏暖眼中最温暖的烟火气。 如今,那片灯火里藏着他的恨,也藏着他迟来的爱。他要去拿回属于她的公道,用剑,也用这颗早已为她荒芜的心。 属于苏暖的梅花糕香,终究是消散在晚风里,只留下满地黄叶,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沙沙作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而眼前这片剑诀城,注定要迎来属于它的血雨腥风。 这一夜,剑诀派少了一位潜心修剑的师叔,而那一天,世间却多了一道为情复仇的孤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