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公元995年)。
东京汴京城内人声鼎沸,大街小巷中无不热闹非凡。
临近元宵,开封府门前的那一条街上早已搭满了竹棚,棚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饰以鲜花和帛旗。御街俩廊也已经开始有各色艺人表演各种娱乐节目:魔术、杂技、歌舞、猜灯谜等。
尤其是傍晚过后,无论老少都从家中出来游玩,皇城宣德门的御街上更是喧闹。
一名身穿黑色常服的少年嬉笑着从人群中跑过,身穿白色常服的少年在后面追赶。
“范无救!尤大人叫我们来可不是玩的!”白衣少年厉声叫道。
“大人去西街逛花灯去了,谁先找到尤大人,就少在奈何桥上渡魂一天!”
众人诧异地看向黑衣少年,眼中的不解慢慢转变为惊异,喧嚣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整个御街静到了极点,周围更是无一人敢出声。
范无救转头坏笑着,结果撞上来人的正怀中。
他抬头和那人对视一眼,匆忙地连退三步,重重地跪了下来,额心磕地。
“大人恕罪!”范无救颤声道。
被称作大人的是一个十五六岁样貌的少年郎,身穿玄天色的长袍,炮身和宽大的袖口上绣着金色的龙纹,龙纹灿灿,栩栩如生,仿佛是活着的金龙盘卧在这玄袍之上。少年郎轻轻甩袖,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他的身上荡开,沿街上的人们眼中消失了惶恐的神色,继续游玩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谢必安,在没有找到新一任幽冥之神①之前,都由范无救渡魂。你每日子时来督查,若发现他偷懒,便让他去三殿阎王②那领罚。”少年郎轻皱眉头,转而对跪在地上的范无救斥呵道,“在御街上喊渡魂,你是想引起慌乱吗?真是顽劣!”
“是,大人!”两人应道。白衣少年也跪拜下去,额心触地,毕恭毕敬。
“罢了,你们先回去吧。”
少年郎摇着头负手而去,穿过人群,没多久就消失了人影。
许久之后谢必安和范无救才抬起头来,不见少年郎的人影后才站起来,二人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谢必安的手重重地拍在范无救的背上。
“叫你不要乱跑,现在知道后果了吧!”谢必安解颐,“日后这渡魂都归你管了,你可不要找我帮你渡。”
范无救一把抱住谢必安的胳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谢兄。”范无救故作哽咽,“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谢必安打了一个激灵,一把将范无救扯开。
“不帮!你再这么恶心我,我就去请求三殿阎王大人让你所有小地狱都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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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汴梁城三里之外,身穿玄天色长袍的少年独自走在树林间的溪畔上,脚踩在鹅卵石上哒哒作响,即便鞋子穿的足够厚实却依然会觉得磕脚。少年停下脚步,眼神幽幽地看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冰凉的月光照在少年黯淡的脸上。
少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临近元宵此时汴梁城中的人数最多,可满城都寻遍了,可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幽冥之神孟姜琼儿阴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其他的有能力手下来帮忙渡魂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如果再找不到新一任的幽冥之神,接下来的一千年冥界怕是要出事。
灵存活于世过久大抵都会产生执念,若是没有人将恶灵的执念消除或是转换,那冥界不久之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炼狱。思索间少年不禁摇了摇头,不下百年自己便又要进入千年的沉睡,在剩余的百年里找到一个灵力仅次于自己的人实在是太棘手了。
远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少年的视线从溪水上转移看向对岸的树林。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从昏暗的树林中跑出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很年轻,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也许是正值深冬腊月在寒风中奔跑的缘故,她白玉般的脸颊上透着一抹红晕。细如柳叶的眉毛紧蹙,面颊和散乱的头发上满是灰尘,神色张皇。
身着一袭白狐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破损的青紫色披风在寒风中噼啪作响,宽大的黑色金属箱子别在腰间起落,应该是某一种机关。她径直朝着溪水奔跑,速度不减反增,临近溪水时一跃而起。
洁白的裙裾在潺流的溪水之上绽如莲花,犹如自天而落的仙女一般。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变得安静了,似乎只是为了迎接这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少年怔然,却并不是因为女孩的翩如惊鸿,而是那双灿若繁星,神秘又邪魅的紫眸。这世间拥有紫瞳的人并不多,他们通常远离世人,隐居深山不闻世事。拥有着檠天架海之能,行善者被誉为神仙诸佛,作恶者被贬称妖魔鬼怪。
女孩在溪水中央开始落下,她翻转起腰间的黑金属箱子,扣动匣低的铵榫。匣子的一端射出一道箭光,钉入少年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箭尾的一根银丝隐隐可见。
匣子内部响起了一阵金属转动的嚓嚓声,银丝被匣子内的机关拉了回去,绷直却并不断裂,异常坚韧。
女孩被银丝带到了树上,她拔下嵌入树干的弩箭,从树上跳下,靠着树还没站稳便立即拾脚打算继续赶路。
“姑娘留步!”少年赶忙上前拦住了她。
女孩沿着树谨慎地退了几步,端起黑色机关箱对着少年,目露凶光。
“你是谁?”女孩冷声道,晃了晃黑色的机关箱,“别过来!退后!”
“我是冥界之主尤弼,世人有称我为酆都大帝,也有称我为东岳大帝。”
女孩微怔,眼中的敌意依然没有丝毫收敛。
尤弼却没再看女孩,而是幽幽的看向对岸幽静的树林。
树林的三处忽然不约而同的射出一支箭,带着切开空气的锐劲直直的向着女孩袭来。女孩骇然,须臾之间已经扑倒在地,黑色的机关箱也丢弃在一旁,动作尤其的麻利。
尤弼目光一凝,三支暗箭骤停在空中无法继续向前,停在空中不停的打转,他上前取下一支在手中打量。箭尖后处镂空嵌有一颗似是玉石的酒红色之物,箭身通体乌黑黯淡无光,箭尾还用楷书字体篆有一个唐字。
尤弼淡淡的笑着:“这唐门偏远的很,你究竟是如何让他们过蜀道之后还追杀到汴京的?而且这三只箭是从五里之外射来的,不偏不倚可以射中你,可见追杀你的都不是一般人。”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如果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女孩抬起头看着空中悬着的暗箭,面露惊疑,但立马反应过来,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唐门杀了我全家,我不知道为什么,爹娘因为掩护我逃走被杀害了!”
“我逃了三天三夜,耗尽了灵力!”女孩逐渐焦急起来,她知道危险已经越来越近了,语速也越来越快,“但他们还是追了上来,要是再近一点我就活不了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逃了!”
眼中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的坠下,泛白的嘴唇也开始剧烈的颤抖,她向少年恳求道:“上神,求求您帮帮我惩罚这些恶人吧!他们杀了我爹娘!是该下地狱的坏人!”
尤弼神色忽的暗沉下来,原先的笑容悄然不见,甚至连他的模样都开始了变化,从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而立之年的中年男人。
他面貌开始起了棱角,眉目变得锋利,瞳子逐渐深邃而冰冷,那眼神仿佛看一眼都可以生生在别人心中剜下肉来。
他望向对岸,指了指之前射箭的三个方向。
“是他们三个杀的吗?”
女孩被他的变化吓到了,顿了半会,才点头:“还有几个没追来……”
尤弼抬起手,凌空一抓,顿时起了飓风,女孩捂着面被吹得退了两步。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三个穿着深色夜行服的人浮在半空,腿脚拼命的乱蹬,手紧紧地抓着头,面露狰狞。
“小人奉命抓人!若是惊动了阁下您,还请阁下放我们一条生路!”其中一名艰难的说道。
“屠人满门,谁指使的?”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天火一般的怒气从尤弼眼底迸出,“鸿元吗?”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下令的人应是唐门的某一位长老,具体是谁,我们无权得知!” “唐门何时也恃强凌弱了?”尤弼愤然,“屠人满门,罚你们入油锅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尤弼转过身去,背对着三人轻轻挥手,然后捂上女孩的耳朵。三人身上凭空燃起蓝色的火焰,他们剧烈的挣扎着,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夜空,惊起林中的一片飞鸟。 一盏茶的时间,三人的肉体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他们的灵体留在半空,神情呆滞。应是之前燃烧肉体的痛苦,让他们短时间内失了心智。 尤弼回身,用手在空中写下一个符文,然后将字向前一推,篆入三人的印堂之上。符文熠熠生辉,生出铁链裹住三人,而后直下拽入土地,消失不见了。 “没事了。”变成中年的尤弼对女孩说,“你先和他回去,你父母的事改日我帮你要个说法。” 女孩看见三个仇人被拉入地狱,心情缓和了些,但对于尤弼口中“他”还是不明所以。 中年尤弼神情突然一阵恍惚,面部又开始起了变化,棱角分明的脸渐渐柔和下来,眉宇收敛了锐利,冷冽的面庞又重回俊俏的少年模样。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看向女孩,似是完全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之后用灵力探知了四周,察觉到有涅槃之火灼烧过的痕迹。 涅槃之火,古传是凤凰的本命神火,可助凤凰死地而后生。但其实它真正的作用,是将物体或肉体燃烧后变为灵物和灵体,炼丹术和炼金术中常有用到。如果焚烧的是活物,那精神上所受之苦,不比千刀万剐抽筋拔骨少,甚而更为剧烈。 “他出来干嘛?”尤弼纳闷。 “刚刚那个叔叔不是上神您吗?”女孩怯怯地问。 尤弼见女孩有些受惊的模样,安慰道:“那是我哥尤谛,你不用害怕,他看起来威严高踞,但并不是恶人。” 女孩还是不解,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追问关于上神哥哥的事情,可如果问了想必会让上神觉得自己缺了礼数,但自己却又十分好奇。她的手指开始不停的卷着裙裾,显得有些焦急又有些心虚。 尤弼拍了拍女孩的头,打断了她的思虑。 “你叫什么名字?” “孟钰……”女孩轻声回答。 “和我去冥界吧,那里没人敢对你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继承幽冥之神的职位,我可以去帮你灭了唐门中害你家破人亡的人。”尤弼的声音很温和,却把最后一句说的很重。 孟钰跪下叩首:“谢上神为奴女讨回公道!孟钰愿追随上神!一生为奴为婢,侍奉上神左右!” 尤弼哑然,皱了皱眉,他有些厌烦凡间的繁文缛节,扶起跪在地上的孟钰:“以后见我不用跪拜,行作揖礼便可。” 孟钰乖巧的点头,捡起地上的机关箱。 “和我走吧,我带你去冥界。” 他牵起孟钰的手腕朝身后的树林走去,没走几步林中便起了大雾。白雾茫茫,视线逐渐被遮盖,周围的物事也完全看不见了。孟钰伸出手也看不清自己的手究竟在何处,伸手不见五指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林中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加之这诡异的大雾,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孟钰颤了颤,往尤弼靠的更近了些。尤弼没有在意,继续娴熟的往雾的更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雾才慢慢褪去。孟钰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大吃一惊。周围只有裸露的岩石,死气沉沉。 他们的两边是陡峭的岩壁,石隙里伸出已经枯萎的藤蔓,枯干的藤条如蛛网般遍布整个峭壁,高达数千丈。月光从两峰悬崖间隔中照下,仿佛天空裂出的巨缝,呜呜的寒风从山谷的另一头吹来,刮着孟钰的脸生疼。 两人走了很久才走到了一个关口,关口处有一座巨大的牌楼,牌匾上横书苍劲有力的“鬼门关”三个金字。门边站着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手执金属手铐,见到二人后匆忙上前。 孟钰好奇:“这便是鬼门关吗?不是死了才可以进去吗?” “鬼门关并非死人才可以进的。”尤弼把孟钰从身边拉了出来,推到白袍少年前,“这是幽冥之神的继承者,你找个地方给她安顿一下。” 白袍少年对着尤弼行了作揖礼,急切地说道:“幽冥之神孟琼儿的灵体不稳有气散的现象,怕是时日不多了。” “知道了,你带她在黄泉路上慢慢走。她现在需要适应里面的环境,半个时辰之后带到殿上找我。” 尤弼把孟钰的手交到白袍少年的手里,对她说:“你先和他走,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伤害到你的。” “好的,上神大人。”孟钰讪讪地回答。 “上神这称呼我听不惯,叫我大人或者尤弼大人就好了。” “好。” 尤弼看见孟钰没事,便凭空消失了身影。 孟钰四处张望一脸惊愕道:“大人呢?这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凭空消失了?” “回酆都城的灵殿了。”白衣少年对孟钰行作揖之礼,“在下谢必安,是黑白无常中的白无常。” “我知道,大人是勾魂的。”孟钰看着谢必安的头,“可你头上怎么没有写着一见生财的帽子?” “不必叫我大人,按职位算,你还比我高呢!叫我必安或者必安哥哥都行。”谢必安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你说的那些都是世人添油加醋的,我可不喜欢戴那种东西,而且我平常干活也不会伸舌头,这样有损我在冥界的形象。” “我懂了,那黑无常应该也不戴黑帽子,脸也不是别人说的什么青面獠牙吧?” 谢必安点了点头坏笑:“等会你就见到了,不过那家伙性格说是青面獠牙倒是十分贴切。” ①幽冥之神:指孟婆,另称。②总共有十殿阎王,阎王是惩罚人生前做违背伦理道德之事地府职员。③三殿阎王有十六小地狱但不同于十八层地狱,倒吊小地狱是其中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