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收回指环，瞭望远近起伏的群山在夜色下茫茫沉暮，只觉无限迷惘。

只听憨山接着道：“机缘变化，只在天机，早些非有利，晚些也未知有害，你只需遵从本心不变，无论早晚，都有应数显验。

应数天定却又不定，就和你方才问我意思是师太等人并非恶人，反有大善，却惨遭横祸，是否前世有恶因所致一样。那你怎的又知道她们不是今生所种善因福缘，待报来世呢？”

看沈飞还是迷惘，憨山袍袖微拂，展眉露笑，睿智神光顿时显露于老僧面上。

“孩子，你来看，这夜里即便月光皎洁，但在这高峰之上，极目望去，所见虽与白日里景色一般无二，但始终夜色朦胧，看不清楚。”

“可这夜色无论如何浓厚非常，却也必然不会持久，待到明日晨晓时分，旭日初升，必见分明，山间景色便又尽受眼底。又怎会晚呢，小施主，你说是不是？”

憨山看一眼沈飞，跟着道：“而此时月高夜深，便应当舒心睡去，养足精神，再谈明日之事。你说对吗？”

憨山大师一双浊眼散发清光，似乎能透彻任何混浊，沈飞听得懵懵懂懂，可憨山一番话却似乎有拨云见日之效，虽然有些事因为年纪尚幼而不能通解，但已然明白憨山大师鼓励之意。

转眼极目注视那夜色下的峰峦群山，愣愣出神，似乎若有所悟。凝视良久，还是很老实道：“大师，我……我还是不明白。”

埋头道：“我师傅说我很笨。”

憨山依旧一笑。

“小施主，不要紧，今日我们遇见，即是缘分，方才见你与那人非亲非故，却甘愿为他之命下跪求人，此等慈爱博大的胸襟，实在举世罕见，贫僧深为佩服。

贫僧本来想要受你为徒，研习佛经，但你早有师承，便不再强求。你以后且记住这一句话便好。夜里睡觉，白日点灯。”

“夜里睡觉，白日点灯。”沈飞重复一遍，心里暗暗记下。

憨山一笑，对沈飞行一个佛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举步欲走。

先前那汉子却一下子跪倒在憨山的必由之路上。

“大师，请你收我为徒吧！”神色虔敬。

憨山一笑。

“施主你为何要遁入空门？若是要谢贫僧方才之事，大可不必。”

大汉道：“在大师面前，黄来儿也不敢隐瞒，我如今背了人命官司，天下之大已是无处可去，上山落草更不情愿，所以，请赎黄来儿冒昧。”

憨山扶起大汉，目光呆了一呆，似乎想起很久远以前的事。

“施主，实不相瞒，天意难测，今日救你之事，憨山也不知做得是对是错。佛法一门讲究明心见性，佛法修习高低也在个人，佛虽不教人研习世利之功，却也不容自堕之人。佛法广大，无所不包，无所不容，自己却又不包不容一物，只渡一切有缘之人。施主若想做什么，便去作吧，眨眼间便朝去暮来，人生几多光阴，但求无憾亦无悔，为此贫僧也送你八字。”

汉子道：“大师请讲。”

憨山道：“白日点灯，夜里睡觉。施主好自为之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憨山一如来时，缓步间身影叠幻，转眼走出七八丈，再一眼漆黑夜色下已无人影。

林云初托腮俏皮道：“我看啊，这老和尚就是个十足的大骗子，尽说些糊里糊涂的话来糊弄人，沈飞，大块头你们可别上当了。”

林云初瞧两人都在自言自语，兀自念喏憨山留给自己最后那句话。

她有些无聊，对那大汉问道：“喂，大块头，你说说你呗，你叫什么名字啊。”

汉子听到这句话，蓦然想起严守道的话：“你穷得连个名字都没有，你还拿什么跟人家争？”

汉子想到自己自小给人牧羊度日，后父母双亡，近年来到银川驿站当了驿卒，却命运多舛，如今落得这副落魄田地，更是连个完完整整的姓名也无，不由得心下悲戚命运坎坷。

汉子道：“我姓李，却并无名字，只因当年我出生时，我父亲梦中见一个黄衣人走来，便叫我做黄来儿，就是我的小子混号。”

接着道：“我在地主家放羊，多少也算谋有一个活命差事，虽然清贫，倒也尚能安稳度日，不至于受这流离之苦。却没想到给人当做替罪羊。唉……”

他一声长叹，沈飞本想安慰他两句，黄来儿却已经抢道：“好了，不提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就已是天下最为苦命潦倒之人，但逃来这里，见川地本是富足之乡，一路上却仍有许多逃灾难民，官吏横征暴敛，才知处境比我不如之人比比皆是。”

听黄来儿说到这伤怀处，林云初未经世事，更不明白他嘴里的什么灾荒难民为何物，只当听个故事，仰头听得兴起。

而沈飞则是想到自己在重庆府城里见到的那一班孤儿老残，落魄样子如今想来，犹是历历在目，又想到那些官兵骄横，不由得频频点头应和黄来儿的话。

“咱们该帮帮他们。”

沈飞这话出自一片真心，心胸间坦坦荡荡，做不得半点假处。

他虽还稍显童声稚嫩，却是字字铿锵。

黄来儿正是失意哀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这句话，陡然大喜，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小兄弟你果然少年英雄！我只为自己着想，困顿自封没有出路，小兄弟却独具慧眼，能为别人着想，倒是兄弟狭隘了。”

黄来儿于其中获益匪浅，只觉顿时乌云具散，透出光明来。胸臆激荡，灵思涌动，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呼之欲出。

黄来儿眺目极望远山，虽然夜色凝重，但见群山巍峨，植被盛郁依稀可见雄浑姿容，寥思片刻，见这山间树木无人灌施，自生自长而自成就参天高耸之姿，枉论气运造化，全凭经年一持之功，黄来儿心潮澎湃。

口中不住念喏起来：“自成，自成，李……自……成，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