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压得极低、仿佛自言自语的话,却清晰地钻进韩枫的耳朵,冰冷得如同腊月寒风。韩枫心脏猛地一缩!父亲知道!父亲什么都知道!乱葬岗的遭遇,那三个人的存在,甚至他们被磷火烧伤的狼狈……都在父亲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眼眸之下!
铺门外,围观的镇民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鬼火烧人”、“韩家小子撞邪”的惊悚新闻,猎奇和恐惧在人群中发酵。而在那片不起眼的街角阴影里,刀疤脸和瘦高个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只有刀疤脸最后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深深刻在韩枫的脑海里。
王氏这时才算回过神,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地驱赶着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听见我家小子撞邪了吗?!再看把晦气带回家!”她一边骂,一边推搡着韩枫往后院走,“你个不省心的!赶紧滚去洗!洗不干净不准进屋!臭死了!”
后院水井旁,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深秋的寒气刺入骨髓,冲刷着泥污,也冲刷着韩枫混乱的思绪。他机械地搓洗着头发、身体,一遍又一遍。指尖触碰着肌肤,能隐隐感觉到灵力流转带来的微弱暖意,提醒着他昨夜引气入体的事实,也提醒着他怀璧其罪的危险。父亲那几句低沉的话语、那枚冰冷的青阳令牌、那块深埋河滩的“宁”字玉佩……无数谜团和线索如同乱麻般纠缠。
他洗了很久,直到皮肤搓得发红,冷水也无法浇灭心头的滚烫。换上干净的粗布旧衣回到小屋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晚饭是死寂的。王氏絮叨着白日里铺子的活儿和韩枫惹出的乱子,韩老实沉默地扒着碗里的粗粮饭,偶尔应一声。韩枫低着头,如同嚼蜡,食不知味。他能感觉到父亲那道沉静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夜幕彻底笼罩了青牛镇,喧嚣散去,只剩下虫鸣和风的呜咽。韩枫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毫无睡意。白天乱葬岗的生死一线、父亲讳莫如深的态度、自己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灵力……所有的压力和疑惑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笃、笃、笃。三下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敲在韩枫小屋薄薄的门板上。
如同惊雷!韩枫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赤着脚,无声地滑下床板,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门外,父亲那低沉平缓的声音,如同穿过门板的夜风,清晰地传入耳中:“开门。”
韩枫的手心全是冷汗。他咬了咬牙,极其缓慢地拉开了门闩,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父亲韩老实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堵在门口。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深灰色短褂,不再是白日里那身沾满木屑油漆的粗布工装。昏暗中,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显得格外沉凝,眼神锐利如鹰,再无半分棺材铺老板的浑浊木讷。
他没说话,只是侧身一步,挤了进来,反手无声无息地将门板带上、拴好。小屋瞬间被他的身影填满,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韩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喉头发干,几乎无法呼吸。父亲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气势,厚重、凝练,带着一股铁与血的冰冷味道,让他这个初入炼气的修士都感到阵阵心悸!
韩老实走到小屋中央,并未点灯。他沉默地站定,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慢地在韩枫身上扫视了一遍,最终落在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引气入体了?”声音平静得像在问晚饭吃了什么,却让韩枫浑身汗毛倒竖!
“是……”韩枫喉咙发紧,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在父亲面前,任何隐瞒都是徒劳。
“《龟息》?”韩老实追问,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韩枫心中一凛,咬牙点头:“是。”
短暂的沉默。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韩枫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丹田受损,经脉有裂痕。”韩老实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洞彻的冰冷,“强行压制,根基不稳。”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枫心头!父亲竟然连他昨夜引气入体失控、强行龟息压制的细节都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自己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他低下头,哑声道:“爹……我……”
“想活命?”韩老实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碎裂,“想在这虎狼环伺、弱肉强食的世道里活下去?!”
韩枫猛地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想!”韩枫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嘶哑,“我想活着!我想变强!”
巨大的压力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掩饰,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渴望和坚定!
韩老实看着儿子眼中那簇骤然亮起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求生之火,脸上的冷厉之色微微松动了一丝。但那沉重如山的气势并未减弱半分。
“跪下。”他低沉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韩枫没有半分犹豫,“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粗糙的土地面上。
韩老实转过身,面朝着小屋空荡荡的墙壁,背影如同一堵沉默的城墙。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样东西。
韩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枚青阳令牌?还是……
但父亲拿出的,并非令牌。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泛黄、边缘磨损得有些毛糙的皮质卷轴!皮质坚韧,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感。
韩老实双手捧着这块皮卷,如同捧着某种神圣之物。他并未转身,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小屋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历史的尘埃和沉重的分量:
“青阳门……曾经东荒一隅,也算立过山门,传过道统。”“二十年前……门中出了叛徒,引狼入室。”“内忧外患……血染山门!掌门重伤遁走,不知所踪……长老弟子……十不存一……”“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人,要么被追杀至死,要么……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在讲述一段尘封许久、沾满血腥的残酷历史。没有激昂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怆和刻骨的沧桑感。青阳令牌冰冷的触感仿佛隔着空气传来。
韩枫跪在地上,听得浑身冰冷!父亲简短的话语,勾勒出一幅灭门惨祸的血色画卷!叛徒、外敌、血战、掌门遁逃、弟子凋零……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难怪父亲如此谨慎!如此讳莫如深!他……竟是青阳门的幸存者?!背负着灭门血仇和永无止境的追杀?!
巨大的震撼和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韩枫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韩老实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平复翻涌的心绪。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蕴含着更深沉的决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年争夺的祸根,早已被各方势力瓜分殆尽……”“山门旧址……只剩断壁残垣,怨气冲天……”“留下来,就是等死!”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斩钉截铁!彻底打破了韩枫内心深处那一丝侥幸——留在青牛镇,守着棺材铺,默默修炼龟息到强大的幻想!
留下来,就是等死!父亲隐匿在此二十年,早已嗅到了风暴将临的气息!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韩枫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爹!我走!我去哪?!”
韩老实缓缓转过身。昏暗中,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如同寒星,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他将手中那块泛黄的皮卷,递到了韩枫面前。
“拿着它。”“向东。”“穿过‘瘴云泽’,找到地图上标记的‘黑石坊市’。”“加入‘药王宗’的外围药田……做个杂役弟子。”“记住!”韩老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忘掉青阳!”“忘掉所有过往!”“活下去!”“像个真正的凡人一样活下去!像棵烂草!像块石头!”“你唯一的名字——韩七!记住!”
“韩七……”韩枫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代号,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块泛黄沉重的皮卷。皮质粗糙厚重,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更像是一块沉重的烙铁。
“忘掉青阳……活下去……像烂草……像石头……”这近乎残酷的训诫,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教训和无尽的生存智慧!父亲在用他二十年的隐忍逃亡,为他铺一条最卑微、却也最隐秘的生路!药王宗外围杂役……这将是龟息之道最好的温床!
巨大的冲击让韩枫几乎无法思考。他看着父亲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坚毅冷硬的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嘶哑的回应:“爹……我记住了!”
韩老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着太多的沉重、嘱托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他不再言语,转身,无声地拉开了小屋的门栓,高大的身影融入外面浓重的夜色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小屋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韩枫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泛黄的皮卷,如同攥着通往未知生路的钥匙。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却仿佛留下了一座无形的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
寒风从未掩实的门缝中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灯灯焰疯狂摇曳,光影在韩枫那张尚显稚嫩却写满凝重坚毅的脸上明灭不定。
活下去……像烂草……像石头……药王宗……黑石坊市……杂役弟子……韩七……
一个个沉甸甸的词砸在他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反而带来一丝清醒。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门边,仔细插好门栓。回到床边坐下,将那盏昏黄的油灯拨亮了些。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着他手中那块历经沧桑的皮卷。
皮卷边缘磨损严重,透出一种深沉的古旧感。韩枫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开在腿上。
灯光下,皮卷的质地更加清晰。这不是普通的兽皮,纹理极其细密坚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卷面上,绘制着极其简约、甚至有些潦草的线条。
最左边,用极淡的墨迹勾勒出几道起伏的山峦轮廓,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残云”(青阳山旧址?)。一道蜿蜒曲折的墨线从山脚延伸而出,代表着道路。道路向东延伸,穿过一片被潦草涂黑、标注着“瘴云泽”的广阔区域。这片区域的涂黑线条显得格外凝重,仿佛在警示着其中的凶险莫测。
穿越瘴云泽后,道路继续向东,在一片略显开阔的地带,终于出现了一个清晰的黑色圆圈标记,旁边用端正的蝇头小楷写着——“黑石坊市”。而在坊市标记的东北方向不远处,又有一个小小的、如同三片草叶叠加的墨绿印记,旁边写着“药王田”。
整张地图极为简陋,信息量少得可怜,只有关键节点和大致的方位。没有比例尺,没有山川地貌细节,仿佛绘制者在极度匆忙或隐秘的状态下完成。但就是这张简陋的地图,却成了父亲为他规划的求生路线!
韩枫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瘴云泽”那片浓重的黑色上。父亲特意强调要“穿过”它。这绝不是一条坦途!那里隐藏着什么?凶猛妖兽?致命毒瘴?还是……追杀者的眼线?这张地图,更像是一张通往地狱边缘的通行证!
他将皮卷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重。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繁复的标注。这张简陋的地图,承载着父亲用血泪换来的生存经验和一条指向渺茫生机的道路。
油灯噼啪一声轻响,一滴滚烫的灯油溅落在韩枫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颤。他浑然不觉,只是借着昏黄摇曳的火光,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将每一个标记、每一条潦草的线条,都深深地刻进脑海的最深处。
“韩七……”他低声咀嚼着这个新的名字,如同在确认一个新的身份烙印。
活下去!像一个真正的凡人!像烂草!像石头!
他吹熄了油灯。小屋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格子光影。韩枫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怀中紧紧抱着那张寄托了生路的皮卷,睁着眼睛,凝视着无边的黑暗。
前路荆棘密布,杀机四伏。但一颗属于“老六”、属于“苟道”的种子,已在绝境中破土萌芽。
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