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无风。
太阳一直挂在头顶,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变过位置。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从贫瘠的田间跑过,践踏着他们辛苦种下的禾苗,金黄色谷子从稀疏的谷穗上“簌簌”落下,铺在他们走过的黑土地上,在阳光下像黄金一样发着光。 没有人回头,他们不敢停下脚步。 不远处,另有一群人大呼小叫着向他们追来,手中拿着绑着石块的木棒,同样的,这一群人也是衣不蔽体。 前面跑的是老弱妇孺,后面追的都是一群男人,无论是追逐者还是逃难者,个个肌肤黢黑骨瘦如柴,像是常年吃不饱饭,却在这一天,践踏着即将收获的粮食,展开了一场追逐。 狼狈奔跑的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绊倒在地,挣扎着站起身,却已被同伴落下老远,身后的敌人恰在此时赶了上来,手中棍棒石块雨点般落在女人身上头上,刚站起身的女人惨叫一声又倒下了。 这一天,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多起,或许他们看惯了,也或许是麻木了。 她死了,所有人的情绪毫无波澜,就像死了一个与双方毫不相关的人,敌人从她尸体上踏过,继续追赶着她的同伴,而她的同伴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田里难走,不停的有老人耗尽力气倒下,被敌人残忍的杀害,他们最后的价值,就是给同伴争取到一点点逃跑的时间,但是同伴越来越少,支撑他们继续跑下去的动力,也许是他们怀里抱着的孩子,也许是肩上扛着的谷种。 前面有个树林,枝繁叶茂,远处看去黑压压的不见边际;那是迷踪林,进去的人没有几个能出来的,据说里面步步杀机,行差踏错,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对于逃难者来说,与其被敌人杀死,倒不如进迷踪林碰碰运气,但凡有一个人能逃出生天,他们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没有犹豫,逃难者一头钻进了迷踪林,老人义无反顾的走在前面,年轻的女人抱着她们的孩子紧紧跟随;敌人停止了追赶,林外传来叫骂声,他们没走,却也不敢进入这远近闻名的险地。 正午,迷踪林里却一片阴暗,错落的树木挡住了天上的阳光,也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逃难的人们放慢了脚步,一个矮小的老人折了一根树枝,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探着路,嘴里不停的向同伴传递着信息,防止有人走散;他们只剩三十多个人,其中有十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其他的都是老人。 突然,矮小的老人“嘶”的吸了一口气,用痛苦的声音喊起来:“别过来,有蛇!我......我不......行了,你们——”声音渐低,人们看不见他的样子,可以想象他是活不成了。 另一个老人颤声说道:“咱们换个方向,跟紧我。” 这群人本来就没敢深入林中,因为对迷踪林的惧怕,矮小老人一直领着他们沿着树林边缘在走,希望能从敌人看不到的地方走出去;现在他们换了方向,反而深入迷踪林,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老人引着他们向光线稍微明亮的地方走去,那里或许会安全些;四周不断有声音传来,有如夜枭啼号,又仿似阴风吹过,树叶也沙沙作响。 女人们怀中抱着的孩子一个个哭起来,谁都哄不好;他们的亲人一个个倒下的时候,孩子们都没哭,黑暗却让他们嚎啕不止,孩子们哭着哭着女人们就跟着哭起来,渐渐地,所有人都泣不成声,却没停下前行的脚步。 来到有光亮的地方,孩子们才陆续止住了哭声。 那是一道能透过天光的通道,弯弯曲曲却不断绝,不知通向哪里。 带路的老人说:“天神会保佑我们活下去的,也许沿着这条路就能穿过迷踪林。” 没有人说话,安静的跟着老人沿着有光线的“通道”缓缓前行,没有蛇虫,也没有了阴森的感觉和乱七八糟的声音,后来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安静了好长时间,带路的老人突然感到心惊肉跳,可是他不敢回头,打着哆嗦继续向前走着。 突然,一股血腥味在林中弥漫,老人停下脚步,羸弱的身子筛糠般瑟瑟发抖,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三叔,你怎么了?” 老人愕然,身体停止抖动,舒了一口气转身说道:“没什么,刚才......”转过身的老人,看着女人的身后,一脸惊愕的瘫倒在地,牙齿发抖:“别、别、别回头,往前、往前跑,快——!” 女人神色大变,抱起身边领着的一个小女孩,越过老人大步向前跑去;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趴在母亲肩膀上,惊恐的瞪着母亲身后的“通道”,一只小手捂住瘪起的小嘴,通红的小脸也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瘦弱的女人沿着那道有光的通道,抱着女孩一口气跑出了树林,不及查看周围的环境,一跤跌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累了,哭声渐弱,女人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女孩坐在地上,将母亲的头放在她细细的腿上,眼睛不时的转向来时的迷踪林,一脸畏惧之色。 “你是谁?”一个童音在女孩耳畔响起。 女孩抬头,一个身穿麻布短衣裤的男童坐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她。 女孩嗫嚅着,嘴唇发抖,双手搓着身上仅有的麻布裙,不敢与男童对视。 男童又问道:“你是神仙吗?为什么能从这个树林里走出来?” 女孩依然不说话,头也低了下去。 男童从石台上跳下来,手中一个大大的甜瓜递在女孩眼前,稚嫩的声音说道:“小仙女,我叫林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头看了一眼林桥,随机目光落在甜瓜上,再也没有移开。 林桥说道:“你肯定是饿了,喏,这个甜瓜可好吃了,你快吃吧。” 女孩毫不迟疑的夺过林桥手中的甜瓜,咬了一口,露出金黄色的瓜瓤,第二口却怎么也没咬下去,俯身坐到昏倒的女人旁边,将甜瓜倾斜,让瓜瓤顺利的流进女人的嘴里。 女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将女孩手中的甜瓜一把夺过,三两口吃到肚里,又昏睡过去。 女孩起身,脸色又变得煞白,对低声说道:“我叫、我叫米,我三爷爷还在树林里面,里面、里面有吃人的大蛇。” 林桥歪着脑袋看了米一会,昂起头,高声喊道:“球球,球球!” 远处传来“啪叽啪叽”的声音,一个小脑袋从林桥出现的那个石台上出现,紧接着露出整个身体,正好奇看着那边的米吓得捂上眼睛,躲在林桥的身后缩起肩膀。 这是一个怪物,鼠头兔耳,圆圆的、毛茸茸的身体,身后还拖着一条大尾巴,脚似鸭掌,长臂如猿,手里还捧着一个麻布口袋。 林桥转头对米说道:“你别怕,这是球球,我让它去树林里找你三爷爷。”有对来到身边的球球说道:“球球,你去林子里看看,看到米的三爷爷就把他带出来。” 球球口吐人言,指着米歪头问道:“她叫米?从迷踪林走出来的?” 林桥点点头:“是的,还不快去看看!” 球球扔下麻布口袋,向迷踪林走去,嘴里还喃喃自语:“奇怪了,能从这边出入迷踪林的,我竟然不认识......” “啪叽啪叽”的脚步声远去,林桥对米说道:“放心吧,球球一定能救出你三爷爷的。” 米却眼圈一红,低头啜泣,但是没有哭出声来。 林桥低头翻着麻布口袋,从里面又翻出一个甜瓜,塞到米的手里说:“你别哭啊,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你哭得我的心儿都碎了。” 米听话的擦了眼泪,捧着甜瓜啃起来,从早晨开始逃命,虽有大人抱着,却也饿得心里发慌;先前那个甜瓜喂给了母亲,这一个便向自己嘴里送去,咬了一口,又“呜呜”的哭出声来,甜瓜沾着鼻涕眼泪往嘴里塞,一个甜瓜没吃完,哭得却越发悲切,黢黑的小手捧着甜瓜,伏在母亲身上哭了个昏天暗地,哭得乏了,就睡着了。 林桥怜悯的看着地上的母女,伸手向前,一圈涟漪凭空出现,小手像是触摸到一堵无形的墙壁,无法继续向前。 林桥摇头叹了一口气:“唉!看来我永远无法冲出这堵墙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啪叽啪叽”的声音传来,球球肩头抗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走出迷踪林,另一只手还拖着一条巨蟒...... 米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猛的坐起来,发现身处一间宽大的房子里,身下铺着竹席,肚子上还盖着一小块精心编制的麻布片。 房子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米的母亲手里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进来,瞬间浓浓的小米香充斥了整间屋子,母亲一脸木然的将陶罐放在地上,对米说道:“饿坏了吧?你自己吃点东西,我要去看看你三爷爷。” 米这才想起之前的事情,小嘴一瘪,一串泪珠滑落,伸手抹了一把脸,米低声说道:“我也去看三爷爷。” 母亲没说话,走出房子,米爬起来也跟了出去。 这是一座大院子,院子四周好多间房子,都是石头垒就,房顶上一片片红瓦在落日余晖下发着好看的流光;院子内外错落有致的栽了好多梧桐树,三五个衣着整齐的女人在树下织布做鞋,母亲走过她们身边,就放慢脚步,身子也弯下来,垂头走过,仿佛怕惊扰了她们。 米紧走几步赶上母亲,低声问道:“咱们这是在哪里?” 母亲没看米,低声说道:“少说话,一会就知道了。” 走没几步,到了正北一间大房,房前有台阶,门口有门槛,屋里传出三爷爷和其他人的声音。 米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忙冲进屋里,扑在地上坐着的三爷爷的身上,放声哭起来,边哭边说道:“三爷爷,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一个身姿挺拔的老头摇着蒲扇说道:“你们从哪里来?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米的三爷爷轻拍着米的后背,抬头对老头说道:“唉,一言难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