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一双眼睛盯着朝自己而来的目盲老者，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老人到了刘心跟前，却没说话，用一双根本看不到刘心的眼睛看着半晌，忽地又转身进了悯孤院内，留着门外刘心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片刻，老人的声音从院内传出，“你们三个还站在外面干什么？速速进来。”刘心三人听到声音，这才赶忙提着食盒陆续进入院内。唯一让刘心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总感觉刚才老人的声音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一样......

悯孤院是大唐开国之初，长安上思院颁布《唐律》中规定的一项国策。

凡是唐国境内，无论大小州县，皆应在城内设悯孤一院，收纳无人抚养的孤儿，抑或无子女赡养的老人。

周家早食铺子开在辰州城内已经有十数年了，在周林氏还未生出周正的时候，便月月往悯孤院内送一些食物，一直到今天。

而周家铺子能在城内开了十数年，每日前来的新、老主顾络绎不绝，不能说和这一善行没有关系。

十数年的时间，不管是主管悯孤院的大唐官吏，还是院内收养的诸多孤儿，早已对周林氏和周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故而当周正提着食盒进入悯孤院的第一刻起，原本还坐在院中安心写字的孤儿们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随着目盲老者的象征着散学的咳嗽声响起，刘心三人瞬间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刘心一边给周围的孤儿们发放着自己食盒里的食物，一边管擦院子内的情况。

看着院子内数十名孤儿，却没有看到鳏寡老人，刘心不禁生出了一丝疑问。

很快，三人就将食盒内的食物全部发放给了众多的孤儿。而领到食物的众多孩子，则心满意足的又坐回到了院中各自的座位上，一边吃着手中各式各样的食物。

刘心看着自己手边的食盒内剩下来的几个包子，正疑惑自己是不是漏发了，就感觉到身边的周正暗暗的戳了戳自己的手臂。刘心不解的看向周正，却发现周正用下巴正指着某个方向。

顺着方向望去，就发现那目盲老者端庄的坐在一处屋檐下，神情怡然自得。而身旁的一张书桌边，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坐姿挺拔，身穿和老者一模一样的布制衣物，手握一只圆豪木制毛笔，神情专注的低头写着桌上的字帖，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刘心明白了周正的意思，于是提过桌上的食盒，朝老者的方向走去。刚走到老者面前，刘心正欲开口，却不想老人咳嗽一声，先行开口：

“你们三人中，有没有笔下功夫到位的人呐？”

刘心一愣，后方的王仲已然高声喊道：“行书先生！站在面前的那人，可是我们思学院最擅代笔的学生，他的字我家张师都颇为满意！”

刘心没有转身去看王仲，但他确定：这小子肯定是一脸得意！等会回去，定然不会放过这小子！

老者听到王仲的话语，转头望向刘心：“你这娃娃果真擅长笔下功夫？”刘心看着对方苍老的面庞上露出的疑惑神情，没有隐瞒的回答道：“学生平日里一般摹写的是白文与草书，其他字体实为一般。”

刘心原以为对方会大失所望，却不想对方极为高兴的站起身，拉着自己走到了身旁少年的后方。

老人用眼睛“看着”前方低头奋笔疾书的少女，开口问道：“你说说看我这学生写的字好不好啊？”

刘心这时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起少女写的字帖。

然而让刘心疑惑的是，这少女并不是在写字帖，只是在重复不断的低头写着最基础的笔画：一个在上方动笔，从右往左而下的撇！

刘心面前的一人长的书桌上，堆叠的数十张竹纸上，皆是少女动笔写出的撇！

刘心皱眉看着少女挺拔的背影，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写一个什么字，更不知道对方想要将这个字写成什么样，以至于将一个笔画写了至少数千次。

面对目盲老人的问题，刘心沉吟了片刻，轻声答道：“不知道行书先生的学生想要写的是哪个字？学生才好回答。”

“杀！”

刘心原以为老人会给自己一个答案，没想到居然是少女出声回答。面对着回过身望着自己的少女，刘心这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娇小的脸庞上，一对冷漠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刘心，刚刚发出声音的嘴巴此刻已然紧闭，一个微微向上翘起、线条优美的鼻子镶嵌在略带麦色的脸上，算不上明眸皓齿，却没来由的让刘心的心咯噔了一下。

刘心面对对方突如其来的应答，略一思索，从桌上笔架取过一只羊毫。蘸墨之后，在一张废纸的空白处，运笔流畅的用小草写了个“杀”字。

然后停笔转头看向少女，看着对方不解的神情，诚恳的说道：“杀字本身就含有果决豪放之意，所以一旦拘泥于起笔的笔画，反而会让自己心中的果决之意消失在手中。”

少女听着刘心的解释，转而向刘心所写的杀字看去，看了许久，方才抬头，“那我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字像你写的这么.....”少女停了下来，低着头似乎在思考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方才抬起头，对着刘心用力的挤出一个字：“好。”

刘心看着对方不似作伪的神情，想了想，认真的说道：“写。只有不断的重复的写一个字，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字每一处的力量。用心去感受到这个字本身的含义，才能将心中国对于这个字的感受写出来。”

似乎是怀疑刘心说的话的真实性，少女就保持着抬头的动作，坐在椅子上一直望着刘心的脸，想要从中找到一丝虚假的证据。

刘心看着少女那双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眼睛，连忙将自己的目光转到院中他处。

院中王仲、周正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刘心的尴尬，各自在几名年岁尚小的孤儿身旁，观看他们书写文字。

目盲老者似乎是察觉出了刘心的窘迫状况，大声咳嗽了起来。

刘心看着老人单薄的身躯在咳嗽的时候摇晃的厉害，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刘心连忙出手托住对方的身体，扶着老人走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待到老人不再咳嗽，刘心看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只好喊过王仲、周正二人，带着食盒离开。

刘心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踏出悯孤院大门的时候，身后椅子上的老人，对着自己的背影，漏出了颇为满意的神情。

房间内。

刘心将手中已然睡着的白猫放在床边自己用周正给的旧衣物做的猫舍中，刚脱下衣服想要上床睡觉，一张纸条却从衣服中掉了出来。刘心捡起纸条打开，发现上面只写了一条短句：

卧枕难自寐，望月独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