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虚洲极北极东之地,常年飞雪如毡,生存艰辛,却是最后一片自由之土。
十年前,漂流族人因不满天下名门紫薇阁的欺压,而举族迁移,背井离乡两千里,沿漂流江至此,十四万族人如今仅剩两万余,老弱妇幼占了多数。
十年来,壮丁狩猎捕捞,老人贡献智慧,妇幼挖山,将低矮粗壮的三座大肚山腹挖空,终于有了安稳的家。甚至还有了一座极为宽敞明亮的方口山洞做学馆。唯一的老师教族人习字修武,让本来便是游牧民的族人的生存能力更加强横。
文课结束后,有一段休息时间,接着便是最受欢迎的武课。
此时族内的少年少女正在课间叽叽喳喳的嬉闹玩耍。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在写字的石桌上连续几个后空翻,神气道:“将来我一定是族中第二英雄。”
周围伙伴纷纷不服气道:“度昭哥哥说老师是族中第一英雄,你排第二的话,那度昭哥哥排第几?”
男童顿时结舌,小脸红了一个通透,不知如何是好,吸着鼻涕,有些难过。却不是因为自己无法排到第二位,而是自己的心里,度昭哥哥是第一英雄,至于老师嘛,他真的不喜欢画字,故而从未当老师是英雄。可是度昭哥哥说老师比他更加英雄,他崇拜度昭哥哥,陷入了一个天真的矛盾中。
旁边一个稍大些的女娃可不想当什么英雄,勇敢宣布:“我将来要嫁给度昭哥哥。”
顿时间,又引起更大的反对,女孩们纷纷争着要嫁给那位度昭哥哥,男孩们纷纷取笑女孩烤肉的手艺那么差,还异想天开要嫁给族里最风采飞扬的度昭哥哥。
半尺方台上,一位老人盘膝而坐,恬淡地饮了一口刚烧开的雪水,看着孩子们争的面红耳赤,觉得愉悦。为老师烧水的少女却微微嘟嘴,甚是不满。
“怎么了?”老人明知故问道。
“度昭哥哥才不会娶她们呢。”少女鼓着两腮气道。
老人哈哈大笑,戏道:“那是那是,咱们千雪丫头心灵手巧,哪是这帮流鼻涕的小家伙能比得过的。”
一句话让少女眉开眼笑,像雪地里的艳丽的花儿,奖励般地在老人陶杯中放了一小片冰晶雪莲。
老人无语,想当年也是笑天下英杰不入眼的天才人物,如今却只能靠拍马屁才挣得这可怜的指甲盖大笑的奖赏。但老人知足,知足常乐。
洞外飞雪更急,更急的是一只切开雪幕的白鹰,长达两尺的晶莹发亮的双翅瞬间收拢,由急速变静止,依仗自己高超的飞翔水平,突兀而骄傲不羁,颇有其主人的影子。
少女将白鹰搂在怀里,开心喊道:“屁娃,取酒。”
“得令。”一直梦想做第二英雄的男童率领几个伙伴飞一般地进了洞内深处。
位于半山腰的学馆下山的道路很宽敞,一众男女幼童在小雪姑娘的带领下捧着酒坛等着。
迷人眼的雪幕中首先出现的是地面上那鲜艳的红,四蹄上长着半米高红色刺毛的巫骑兽,御风而来。每只体重过半吨的巫骑兽踏过松软的雪道,仅仅留下浅浅一指深的蹄印,无愧《万物志》所评:苦寒之地,力壮如山,奔速如箭,乃民生第一坐骑。
十骑领首,一人着兜帽暖袄,见到正在翘首以待的孩童们,拍拍座下巫骑兽的脖子大笑道:“心肝儿,玩个花儿。”
巫骑兽与主人一起长大,自然默契,四蹄陡然发力,深入雪道尺许,弓背一顶,背上的人借力飞起,在空中好一阵转身翻腾。
余骑大笑,纷纷配合,让下落的那人不断借力,在空中杂耍,从山脚一路玩闹到孩子们的眼前,才潇洒的重新跨骑到巫骑兽背上。
“度昭哥哥,你的酒。”千雪伸手一抛,一坛酒便裹风飞出。
“度昭哥哥,喝我的,喝我的。”男孩们纷纷争抢,抛出酒坛。结果却是力弱,酒坛或远或近纷纷跌向雪道。
“都要,都要。”逗孩子们开心的那人飞身将一坛坛酒尽数拨向身后的同伴。
一个大胡子的壮汉佯怒道:“好歹是我自己的娃,竟然对你度昭哥哥这么亲。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众人闻言大笑,度昭摘下防寒保暖的兜帽和脸罩道:“岩三哥,这话要是让我嫂子听到了,指不定是谁要被抛弃呢。”
众人又是一阵取笑,壮汉装可怜道:“唉,男人,难啊!”
“爹,我娘说了,你要是还不刮胡子,不准你睡觉!”屁娃童言无忌,大喊道。
欢笑声更大了,壮汉尴尬道:“坑爹的兔崽子。”
度昭靠在巫骑兽身上,给自己的心肝儿大灌了一口。便高举酒坛,仰首吞酒,这酒可是老师亲自酿的,甚有滋味,族中男女老幼视作宝贝,见青年如此豪饮,皆无语。
只有付出大辛劳的族人才有可能获赏一坛半坛,只是度昭在一次偷酒被老人发现后,不但没有受到责骂,还从此不限量的任其海饮,真真让族人羡慕嫉妒。
千雪想起那日度昭的强词狡辩,便觉得有趣。老师问度昭为何盗酒?度昭大言不惭地说这是世上最好的酒,如果不能尽兴,岂非枉为大丈夫。
老师笑骂他只喝过这一种酒,就敢说是最好的酒,脸皮忒厚。度昭不服道:“《酿酒录》里说天下酒以底料论共分三种,一为五谷,二为奇药,三为情事。属第三种独步天下,无法复制,物以稀为贵,最好的酒自然是第三种了。”
老师问他如何知道这便是情事酒。度昭回道:“入喉无味似清水,而后,腹内先烧如火烫,最后,胸起凛冽肃杀。只有前两味,此酒便是最为普通低廉的烧刀子。加了第三味,便是最好的了。”
老师闻言笑逐颜开,不但说他非同一般,还夸他盗酒盗得理所应当。那日,两人醉得一塌糊涂,独独累坏了千雪,可她喜欢。一个是养她长大的爷爷,一个是她最喜爱的人,都需要她的照顾,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满足的了。
度昭一口气将一坛酒饮了个干净,意犹未尽舔着嘴唇道:“唉,老师越来越小气了。”
虽然看他喝了无数次酒,可这样和老师酿的酒还是让一众小屁孩目瞪口呆。族中人若论起第一酒量,毋庸置疑是度昭。
千雪嗔了一口道:“等族人肚子能满足的时候再满足你的馋虫吧。”
度昭握了一把千雪飘在兜帽外的长发放到鼻下,深嗅一口,故意装傻问道:“怎么这么香?”
千雪红了脸庞,羞恼无比,岔开话题道:“老师还在等你呢。”
度昭这才记起此次勘察方圆千里的结果还没有跟老师说,笑道:“等我和老师商量完再来找千雪妹妹学习让头发变香的秘诀。”说罢,将屁娃放到肩膀上,哼着小调儿率领一帮小孩儿向学馆走去。
见到老师,度昭放下屁娃,拍拍他的小脑瓜,让其取些肉干去喂自己的那匹巫骑兽,屁娃得令而去。
“都勘察清楚了吗?”老人问道。
度昭点头,以指做刀,在石地上画图,不一会儿,以大肚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的草图便画了出来。
度昭讲道:“大肚山以南两百里便是少胡族,已经降了;以西千里全是冰渍戈壁,无法生存;以东过三十关雪山是大海,族人更加无法生存;以北三百余里是冰川大洋,万般无奈,可以退到那里,可以捕捞两栖野兽度过一段艰难时光,但是中间除了雪豹族群还有猛犸、雪狼、大洋狗三个大型野兽族群。”
度昭严肃道:“猛犸数量稀少,攻击性最弱,最可怕的是大洋狗族群,数量太多,占据了最长的海岸线,拥有最丰盛的两栖动物食源。我们如果想要获得两栖动物食源,便要应付这千里内的第一霸主。”
老人沉默良久道:“雪豹、雪狼在那三十关雪山中可比我们要熟悉的多,两万多张嘴可是每天都要吃饭的。十年来,雪豹雪狼就被咱们捕猎太多了,食物供给再过一个月便要断了,少胡既然降了,那两大宗的人也快来了。我们漂流族已经留了十几万的鲜血,到最后还是要给人做奴隶吗?要在极夜来临之前,完成前沿捕猎基地的建设。”
度昭心里窝火,为了自由,族人留了太多鲜血,这次与野兽争地,不知多少人要死,不平问道:“这里生存艰难,并无任何奇宝特产,为什么他们还要苦苦相逼?”
“各大寡头争地夺民,制定严苛劳役,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更加泯灭人性的是‘血役’,凡人精华生机藏流血液,而武修修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了保持自己的境界起码不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无尽的战斗,另一条便是掠夺资源,其中凡人血精取之不尽,又取之容易,故而各大寡头纷纷颁布‘血役法’。轻者半年一缴,重者每月一缴,甚至还有几日一缴的。龙门境的武修方有百年寿命,而那些在血役折磨下的普通百姓能活过半百便是长寿之人了。”
老人由愤怒转长叹道:“武修一途,自一万年前开始枯萎,又至五千年前龙门天堑,五极境、太一境、龙门七境便是普罗大众的武修之道,而现在寡头统治,为了所谓的千秋功业,却不敢冒生死之险,便走了歧路去开疆拓土。每每想到历史上那些卓艳英豪为苍生战四方,再对比如今五极境便开始骑在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太一境就敢指点江山,龙门境便自称宗师,我就感到可悲可怜。”
“龙门天堑我知道,是说绝大部分的武修最高境界便是龙门七境,可武道枯萎是怎么回事?”度昭好奇问道。
“那么久远的事情,谁会记得?谁又有能力去查?”老人语调消沉,似乎累了,摆摆手示意要休息一会儿,便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度昭将身上的暖袍披在老人身上,看着洞外千里飞雪,感到莫名的压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