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我不应战
五里村这地方,在清河县还挺出名。
倒不是什么湖光山色,虽然这里的确有个池塘似的未名湖,一个矮丘似的的未名山,没有污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候很有些秀色野趣,但真正出名的,还是这里一个叫五里居的酒楼。
清河县排名前三的酒楼,裴家酒肆占一个,这五里居也要占一个。
跟每一个铜板都用在刀刃上,看桌椅板凳便透着古朴敦实镜的裴家酒肆不同,五里居背靠未名山,走的是恬淡闲适的路线,黄十三老远就看见五里居前,本就轻盈的竹寮挂着白纱,微风中仙气飘飘似的。
今天虽然出了太阳,天气却还凉,竹寮前却有穿着绯色纱衣的女子在曼舞。
若是单论容貌,这几名女子并不算貌美,甚至,连清秀都算不上。但远远的,瞧不清楚脸,只看见一群纤瘦的女子裹着轻盈的绯色纱衣曼舞,肩头和腰部的皮肤若隐若现,氛围一下子就出来了。
是的,这五里居,说是酒楼饭馆,不如说是一家娱乐会所。
这里有许多的漂亮姑娘,陪吃陪喝陪玩,却又不是青楼,并不明码标价地卖。即便最后陪了床,也收了钱,那也不叫卖,叫仰慕公子才学人品,倾心以身相许。
所以即便倾心以身相许了不知道多少公子,这里的姑娘仍以清倌人自居。
“黄老弟,你来得正好,我与几位祝融诗社的社友正说起你,说你是县令王子贤大人的高徒,”五里居的跑堂引着黄十三刚刚上楼,迎面走来一名青年,“今日诗会的彩头,肯定非你莫属!”
黄十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亲切热忱地迎上来的青年,就是抢宋元娘做妾的柳家少爷,柳盐亭。
经历过赖汉管家之后,柳盐亭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黄十三面前。
平心而论,柳盐亭肤白,一双凤目很有几分英俊,只是嘴巴歪了,破坏了面目的正气,显得有些阴损。
先前,柳盐亭抢宋元娘的手段过于下作,以至于黄十三对他的印象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此刻,经柳盐亭这一提醒,黄十三突然从原身的记忆中找到了柳盐亭的信息。柳盐亭不仅不是不学无术,还是早就过了县诗,甚至连府初试都过了的秀才!
想起柳盐亭是个秀才的瞬间,黄十三暗自感慨,看来文品与人品,并不互通。
柳盐亭有秀才的文位,已经能做个小官了。但他还在继续读书,目前在大元府文院进学。
只是如今文院放假,柳盐亭休沐,才来了清河县。
而柳盐亭刚刚提到的祝融诗社就是大元府文院众多诗社中的一个,成员全是大元府文院的学子。
府文院只收童生和秀才,童生以下,没有入府文院的资格,秀才以上,又或是入仕做官,或是更进一步,去了州文院进学。所以说,现在跟柳盐亭站在一起的几人,最差都是童生,还有可能是秀才。跟一群童生秀才大张旗鼓地介绍自己这个连县试都没有过的“县令高徒”,黄十三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果然,互相介绍了之后。一个被介绍是今年县试榜首,虽尚未正式入府文院,却已经破格提前进入祝融诗社的少年斜眼瞧着黄十三:“既是县令王大人的高徒,我便要好好讨教诗才了。”
这少年名叫王波,年不过十四,生得稚气未脱,看向黄十三的眼神却满是傲然。
黄十三被王波这一看,看得莫名其妙。
后来,黄十三偶然跟王子贤说起,王县令腆着肚子,做追忆状,“本县拒绝拜入门下的学子太多,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这王姓的少年,因是同姓,偏说是我远方外甥,倒有点印象,后来如何?自是拒了”。 此时,黄十三还不晓得他的“干爹”老师,无形之中给他树了好多敌,只是被王波看得莫名其妙,难怪崔子然的诗会只是吃吃喝喝的酒席,姓柳的酒席却正经八百的诗会:“什么讨教?什么诗才?我是来听柳盐亭给我赔礼道歉,不是来参加诗会的。” 柳盐亭倒也利落,抬手就给黄十三作了个揖,一揖到底:“往日多有得罪,还请黄老弟见谅。今日我备下水酒,另取二十金做彩头,特意向黄老弟道歉,胜者还能一亲浅浅姑娘的芳泽,望黄老弟千万赏光。” 柳盐亭这话,黄十三越听越不是那么回事。 柳盐亭第一句话说是道歉,却不说为何道歉,旁人不知原委,见他态度稀松平常,还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紧接着,柳盐亭将道歉和诗会混为一谈,便把黄十三架在台上,非要他参加这个什么诗会。 黄十三算是看出来了,柳盐亭给自己送礼,又让管事在自己家呼天抢地地一通哭天抹泪,就是为了把自己拐来参加这个诗会。黄十三又不明白,为什么非让他参加这个诗会?就为了让他丢丑? 不管柳盐亭作何打算,有一点黄十三很清楚,那就是不能让柳盐亭如愿:“我不作诗,我不会作诗。柳盐亭你这歉道得不情不愿,我不接受,要么,你重新道一遍,对着整个五里居的人大喊三声你是见色起意谋害人命的渣滓,要么,我就走了,恕不奉陪!” 柳盐亭却不肯让黄十三轻易地走了,当下摆出惶惶的表情:“黄老弟,你是县令大人的高足,怎么能说出不会作诗的话来?自谦太过,便是看不起我等。我等祝融诗社成员好歹是府文院的学子,王波老弟虽没有正式拜入府文院,却是今年县试榜首,你万万不要瞧他不起。” 王波十四岁初次参加县试,便一举夺得榜首,也算青年才俊。既是青年才俊,难免年轻气盛,听见柳盐亭说黄十三看不起自己:“黄十三!我要与你约战,斗诗,你可敢一战?” 柳盐亭把王波当枪使,见成功挑起王波与黄十三的矛盾,又装模作样地来当和事佬:“王波老弟,我想黄老弟定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切莫动气。但斗诗是可以的,文人切磋有助诗才,我们今日本来就是诗会,为了尽兴,我在原本二十金的基础上,再添一副海清河晏作为彩头,谁赢了,便是谁的。” 语罢,不等黄十三反应,柳盐亭便拍拍手,示意楼上楼下的听他说话。 随着柳盐亭拍手,楼里的丝竹之声停了下来,就连竹寮前曼舞的歌姬都停了下来,楼上楼下的人都瞧着他,看他要说出什么来:“诸位,诸位,我是祝融诗社的秀才柳盐亭,今日祝融诗社在此举办诗会,我们诗社的王波与县令高足黄十三斗诗,彩头是二十金,外加一副海清河晏,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话音未落,众人议论纷纷。 “王波,这名字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黄十三是县令高足?哪个县令。” 柳盐亭一一作答,从头到尾,笑得亲切热忱。 “王波老弟是今年县试榜首。”“县令,便是咱们清河县的县令,王子贤王大人。” 这一通解释,大家都知道了,县试榜首要跟县令弟子斗诗。 这五里居用会倾心以身相许的“清倌人”做噱头,那来这里的就没几个正经吃饭的,多是来等着“清倌人”倾心以身相许的读书人,黄十三就看见楼下角落的一桌里是几个不熟的昔日同窗。 既都是读书人,听见有人斗诗,自然都反应热烈得很。 这个说:“二十金加一副海清河晏做彩头,大手笔啊!” 那个说:“我看过今年张榜的县试题,开盘了,我赌县试榜首胜!” 还有“清倌人”甩了香风阵阵的罗帕:“哪位公子胜了,我今夜便为哪位公子伺酒!” 搂着“清倌人”的读书人一愣:“县试榜首年不过十四,毛都没长齐,若他胜了,你也下得去嘴?” “十四好啊,”那“清倌人”一转眼珠子,娇柔妩媚得很,“童子鸡,大补。” 一时间,偌大个五里居,女子娇嗔,男子嬉笑,热闹非凡。 这种情况,虽是赶鸭子上架,黄十三却就是被架上了。所谓士子死国门君子死社稷,但凡黄十三是要一丁点脸面的读书人,都做不出众目睽睽之下拒斗怯战的事情来。 可惜,黄十三是一个本来就不要脸,还刚刚因为在臭不要脸上输给别人,下定决心更不要脸的人。 “冤枉啊,饶命啊!” 黄十三突然喊了一嗓子,莫名其妙,听见的人都愣住了,这喊的啥? “冤枉啊,饶命啊!大人,我是冤枉的啊!你大人有大量,千万要饶我一条小命。” 黄十三又喊了一嗓子,周围安静下来,便显得他这一嗓子古怪突兀,不仅是周围的,连远处都静了。 诡异的安静中,王波先没沉住气:“斗诗而已,谁要你的性命了?乱喊什么?” 黄十三等的就是这一搭话:“我一个升斗小民,看大人耍起官威来,都吓尿了,才忍不住叫出来了。” “谁?谁耍官威了?”耍官威的帽子压下来,还只是童生的王波被唬了一跳,“休要胡说!” “我不应战。”插科打诨地把话题扯开,冷不防的,黄十三又扯了回来。 “什么?” “你既问我敢不敢应战,便有应与不应两个选择,我应也可,不应也可,全凭自己心意。你听见我不应便吹胡子瞪眼的摆脸色,还不是摆官威?”微微一顿,黄十三又嚎起来,“哎哟,大人饶命,小人冤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