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就是与人斗、与地斗、与天斗。强调一个“争”字。

今日，无论叶惊蝉想还是不想，他都要与人争命，让自己活下去。

“可是他看起来就要死了。”

叶惊蝉犹豫了一下接过狭刀，他没办法心安理得的向一个将死之人出手。

“把他杀了！”记名先生重复着这句话。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这就是一次最正常不过的测试。

一名黑衣红带纹绣鸣蛇的弟子跑过去给虬髯大汉松了绑，然后快速几个闪身退回原位。

巨汉的身子很高大，却像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看起来很久没有进食，巨大的骨架上包裹着干枯的皮肉。

这是一只受伤的败兽，眼神浑浊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神采，他有些神志不清了。

虬髯大汉摆脱束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双手抓起地上的巨剑，大吼一声，疯魔似的挥出，力道千钧携裹着劲风扑面而来。

没有朝着折磨他的凶手，反而是冲着面前第一次见面的少年，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碎挡在面前的一切。

叶惊蝉不喜杀人，对方和他无冤无仇素昧平生，任凭怎么暗示也难唤出心中杀意，眼见对方攻来只好全部依照本能行事、左封右挡一副被动挨打的模样。

生死相搏一线之间，犹豫只会带来败北，二者对比顿时高下立判。

对方全力发泄拼杀，一柄重达百十斤的双手巨剑，像纸片一样被他抬起挥舞成一片泄地银光。

癫狂、嗔怒、痴态，状若疯魔，手中巨剑犹如蛟龙出海，翻腾摇摆层层叠叠重重幻影之下，是沛然莫御的千斤巨力。

“剑法疯魔，我心超脱。不疯不破，立成自我。疯狂撒尽，剑斩神魔。”

虬髯大汉举止疯狂，一柄巨剑泼天，将癫狂演绎的淋漓尽致，将剑法挥舞的石破天惊，一张虬髯密布的脸上，却是平安喜乐、静惠觉悟的模样。

眼睛半开半合间，流露出智慧与明悟的神采，是觉醒？是超脱？

很显然，都不是。

他没有突然进阶突破，也没有状态暴涨逃出生天，他的力量都一点一滴消耗在疯狂的吼声中，面对比自己小得多的少年，他渐渐体力不支，扑通跪倒在地，双手还扶着那柄巨剑。

巨剑剑柄与剑身连接处彩绘着一道白色玄鸟，虬髯大汉是肃魔司的剑士。

他是黄泉鬼宗活捉的敌人，一个被折磨的只剩骨架的猛兽，给山门弟子踏上杀生之路的工具。

没有人喊停，叶惊蝉只能继续。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把狭刀抵在虬髯大汉的肩窝。

狭刀雪白的刀身慢慢插入，直到刀柄，虬髯大汉没有反抗，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死的波澜不惊，只有尸体一直扶着剑不倒。

这是叶惊蝉第一次杀人，没有想象中的恶心不适，只有一种空洞奇怪的感觉——索然无味。

这一切都太欠缺真实感了，一个癫狂的大汉挥舞巨剑进攻，自己被动的躲闪还没来得及反击，对方就力竭倒下了。

就算自己不刺下这一刀，他也会因为虚弱死去，叶惊蝉只是完成命令而已，就像是把刀刺进练习用的稻草人一样。

少年还在恍惚，只有手握着还在滴血的狭刀却红的刺眼。

记名先生用墨笔在簿上标注稚奴的名字，然后在他报名时留下的遗言上面画了一个黑色的圈，摇了摇头，对新来的这个少年不是很满意。

面对杀生，有人明明法诀精妙、身手高超，偏偏下手时犹豫不决导致饮恨而终，也有些人过犹不及，迷恋喷涌的鲜血，不顾后果的以杀戮取乐，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这是一场测验，检测的不是能力高低，而是是否拥有魔修的最基本心性——冷血。

看起来，叶惊蝉在这次测验中表现并不能获得认可。

被他杀死的巨汉不是鬼宗弟子，没有送进涤尘院受礼的资格，山门似乎又没有对这些外人的尸体定好处理方式。

记名先生与左右弟子稍微商量合计，潦草做出决定。

叶惊蝉需要自己背着杀死的对手去往生，出了琢玉院随意寻一处山涧抛尸即可，鬼宗千山连绵，峰脉高绝，这样的新规定并不算难。

于是，他背上那个虬髯大汉木讷的走出院门，穿过一片青石台板，心里胡思乱想着虬髯大汉也许本来可能成为一个知名的修士、有机会名动四域。

可是现在，他只是一具尸体，唯一的勋章是肩窝的刀伤，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突然，机械迈动的脚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觉得脚下好像有一块石头滑落，接着就是听到奇怪的声响，本能止步低头看去，心惊肉跳！

后知后觉，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只需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落深渊摔成一滩扭曲的烂泥。

四周是平整的泥土地面，散落着许多的碎石，面前是一块半人大小的斑驳石碑挡住了他。

奇怪的声响还在深渊之下传来，是石子碰撞崖壁的声音，又像是冥府怪兽的尖锐怪鸣，在这片郁滞的宁静中，带来地狱的回响。

一阵冷风从崖底袭来，叶惊蝉打了个哆嗦，人也清醒了一点，他将背上的尸体用力的抛出，坐在原地怔怔出神。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叶惊蝉盘腿闭目，至诚一心，将从涤尘院学来的安魂咒简化，快速默念整整二十一遍。

再次睁眼时，迷茫已从眼底褪去，他像是明悟了什么似地。眸子发出精湛的光芒。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自己身处棋中，就要被迫做出改变。

既然永远都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冷漠，那就怀揣着自己的坚定，无论如何，永远保留对于生命的尊重，这是自己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底线。

叶惊蝉收拾好心情，抓紧返回琢玉院，他有些担心狸奴的测验结果。想要回去看看。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回去以后，其他仆役也已陆续到达，而狸奴的战斗早已结束，记名先生脸上洋溢着欣赏和满意，其他仆役也是满脸惊讶和崇拜。

至于狸奴，神色不复往日的痴傻憨厚，染血的脸上挂着一抹残忍的笑意，眼神里还透露着危险的红芒。

看见叶惊蝉回来，狸奴一愣，红芒迅速掩去，手中的狭刀咣当掉落在地，望着躺在面前对手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时间有些错愕。

他不安的左右打量，然后像是找到主心骨似地，连忙跑到叶惊蝉身边，嘴里结结巴巴说着。

“稚...奴，这是我做的嘛？”

“不出意外，是的。”叶惊蝉也很讶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刚刚看见他朝我扑来，实在是太害怕了，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狸奴看向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说话声音还带着哭腔，和刚刚危险的模样判若两人，叶惊蝉压下心底的疑惑，好言好语出声安慰。

记名先生突然朝着两人走来，看向躲在叶惊蝉身后的狸奴。

“你叫狸奴是吗？你很好。出手狠辣果决，残虐无情，是个魔修的好苗子。”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再来这个院子了，这些传功教习只能教会你一些粗浅的本事，呆在这里你只能浪费时间。”

“那我可以回去涤尘院搬尸体了嘛？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再来这里了？”狸奴望着眼前这个古怪的中年人怯生生的开口。

记名先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哑然失笑。

“对，你不用再来这里了，以后你就是我夜阑的徒弟，就跟在我身边修行。就连那个搬死人的地方也不用再回去了。”

“啊？那就是再也见不到稚奴了，我不要。”狸奴不假思索，连忙拒绝。

夜阑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开口拒绝自己，面上变了又变，原本蜡黄严肃的脸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羞愤，憋得发紫。

一双三白眼高高吊起，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我可是鬼宗十二供奉之一，跟着我，九影之位必定有你一个！”

“我不要！”狸奴摇摇头还是拒绝。

他遭逢巨变心智不全，平时就只认死理，此刻让他离开自己亲近的人，跟随一个陌生人身边，所以说什么也不肯。

被三番两次拒绝好意，夜阑一袭黑袍无风自动，手中墨笔在指尖上下翻飞，眼看就要发怒。

叶惊蝉连忙拉着狸奴躬身道歉，“大人，小奴代他向您认错！”

“承蒙大人看得起狸奴，跟着您是他的福分，又怎么敢不答应呢？”

“希望大人能给一些时间，我带狸奴回去收拾些行李，就送他过来寻您。”

夜阑微微颌首，收敛怒气。“你倒是比他机灵一些，就是可惜了~”

“大人谬赞了，小仆这就和狸奴先回涤尘院，午时之前就送他回来。”叶惊蝉神色谦卑，毫不似作伪。

眼看狸奴还要说些什么，叶惊蝉连忙扯住了他，夜阑也狠狠一瞪眼，开口威胁道。

“你再不闭嘴我就让你俩下次比试站在对面！”

狸奴连忙住嘴，心有余悸的偷看两人一眼，露出委屈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