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比尸臭更刺鼻。他躺在尸堆边缘，力气像漏底的沙袋般流逝。闭上眼，那片规则的混沌似乎仍在视网膜后闪烁，带着嘲弄的意味。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亡。而死亡，是效率的终极否定。
他再次睁开眼，这一次，强行压制住动用那特殊视野的冲动。头痛是奢侈的警告，他负担不起更多消耗。必须用这具身体本身，用最原始的方式，离开这里。
他翻过身，面朝那座由死亡堆砌的小山。腐肉与泥土混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用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仔细观察。这不是无序的堆积，重量、角度、尸体的僵硬程度，构成了一种险恶的平衡。盲目攀爬，很可能引发坍塌，被重新拖回深处。
效率。需要一条路径。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味的空气，再次短暂地启用了那扭曲的视野。头痛立刻针扎般袭来。世界再次碎裂成疯狂的线条，但这次他有了明确的目标。他快速扫视尸堆的结构，寻找那些代表“支撑”和“脆弱”的线条交织点。几条粗壮的、代表“沉重”的暗红色线条压在下层，而上层一些代表“松散”和“腐朽”的灰绿色线条则显得极不稳定。
一幅危险的路径图在他脑中瞬间成型。从左侧那片相对平缓、由几具完整尸体构成的“斜坡”上去，避开右上方那团纠缠不清、随时可能滑落的“脆弱”区域，然后沿着一条相对坚实的“脊线”转向右侧，那里有一个缺口，似乎可以通向外围。
视野关闭。剧烈的眩晕让他几乎呕吐。他趴在地上，喘息了几次，将那张路径图牢牢刻在脑子里。
开始行动。
他用手扒住一具冻僵的尸体的肩膀，脚蹬在另一具尸体的腿骨上。触感冰冷而诡异，皮肤下的肌肉早已僵硬如石。他小心翼翼地发力，避免滑倒，也避免施加太大的力破坏平衡。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精准，像在拆解一个危险的机关。
腐烂的衣物在他手下撕裂。粘稠的、半凝固的液体沾满了他手臂和胸前。恶臭无孔不入。但他屏蔽了这一切，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移动上。攀爬，挪动，寻找下一个稳固的支点。
中途有一次，他脚下的一具尸体突然塌陷下去，连带他整个人向下滑落了半尺。心脏猛地一缩。他死死抓住上方一具尸体的腰带，指甲几乎嵌进冻硬的皮革里。碎骨和腐肉簌簌落下。他稳住身体，等了几息，确认没有更大的坍塌后，才继续向上。
汗水混合着污秽，从额头滑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敢擦拭，只能用力眨掉。体力消耗巨大，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胃部像是有火在烧。
但他没有停下。路径图在脑中清晰无比。
终于，他的手扒住了尸堆顶端的边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体拖了上去。趴在由尸体构成的“山脊”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
下方，是他刚刚逃离的深渊。前方，是稀疏的枯树林和更远处荒野的黑暗。
他成功了。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爬出了这座死亡的囚笼。
他躺在冰冷的尸体上，仰望着依旧黑暗的天空。星辰在他普通的视野中，安静地闪烁着。没有规则的线条，没有疯狂的噪音。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夜空。
一种极致的疲惫席卷了他。但在这疲惫深处，一种冰冷的确认感悄然滋生。
他能做到。利用这双眼睛，利用这具身体，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
他翻身，从尸堆的另一侧，相对平缓的一面，滑了下去。双脚再次踏上坚实而冰冷的地面。
没有回头。他迈开脚步，踉跄着，但坚定地，走向前方的黑暗。每一步，都远离死亡，走向未知的生存。
没有预兆，冰冷的雨点突然砸落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滴，打在枯叶和泥土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很快就连成了线，最终化为一片笼罩天地的灰蒙蒙雨幕。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寒意如同活物，沿着皮肤疯狂地向内侵蚀，试图冻结他仅存的那点体温。他本能地蜷缩起来，想要寻找避雨的地方，但四周只有空旷的荒野和稀疏的、根本无法提供遮蔽的枯树。
绝望吗？不。陈时的意识里没有这个词，只有对现状的冷静评估。雨水带来了更低的体温和行动上的不便，但同样也带来了机会。它能冲刷掉他身上浓重的尸臭，减少被敏锐嗅觉的野兽或修士发现的可能。它能掩盖痕迹，无论是他来时的，还是即将留下的。
他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头发黏在额头上，冰冷的水流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脖颈。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雨夜。普通视野里，只有无尽的灰暗和雨线。
但他抑制不住那种冲动。他想“看”。
忍着骤然加剧的头痛，他再次开启了那扭曲的视野。
世界再次碎裂。但这一次，疯狂的线条和光斑中，多了无数密集的、飞速划过的银亮细丝。是雨。每一滴雨，都拖着一条极细微的、代表着“运动”和“液体”规则的线，它们从天而降，编织成一张庞大、动态、充满冰冷湿意的网。
这张网覆盖了一切。他看到他身上那些代表“污秽”和“死亡气息”的暗色线条，在雨水的冲刷下正一点点变得黯淡、剥离。他看到地面上的痕迹变得模糊，被代表“流动”和“覆盖”的线条所淹没。
雨水本身，也蕴含着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是天地间水属灵气的稀释体现。太稀薄了，对他目前的状况几乎毫无帮助。
他注意到一些奇异的现象。某些雨滴在撞击到地面或物体时，会溅起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光点，像是规则碰撞产生的火花。一些地方的雨水汇集处，规则线条的流动会变得稍微有序一些，形成微小的漩涡。
这雨水，不仅仅是水。它是这个世界规则的一种流动表现形式。
头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铁钳在挤压他的头骨。他不得不关闭了视野。现实的冰冷雨水再次成为主导。但刚才看到的景象，却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不再停留，开始继续向坊市方向移动。脚步在泥泞中变得更加艰难，每一次抬脚都带着黏滞的重量。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和记忆中远处灯火的方位前行。
寒冷深入骨髓，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饥饿感在寒冷的压迫下似乎暂时退居二线，但身体的虚弱感有增无减。他知道，体温流失的速度正在加快。
必须更快。
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几乎是在泥水中踉跄着小跑。摔倒了几次，浑身沾满了泥浆，但他立刻爬起来，继续前进。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也冲刷着这片荒野，仿佛要将所有的污秽和痕迹都洗刷干净，包括他这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体温快要降到极限时，前方的黑暗中，坊市的轮廓在雨幕中似乎清晰了一些。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光晕，而是能够隐约分辨出的、高大的围墙和零星灯火的影子。
距离，拉近了。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口鼻。他抬起头，透过雨帘望向那片黑暗中的轮廓，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
冲刷与侵蚀。雨水在洗去他身上的痕迹，也在侵蚀他的生命。而前方那片黑暗的轮廓，是新的猎场，还是另一个更大的囚笼？
他不知道。但他会走进去。用这双被诅咒的眼睛，看清里面的规则，然后，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