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吒那句“三仙岛的桃花”，不啻于一记无声的惊雷，并非炸在耳边，而是狠狠劈在沙悟净神魂最不设防的脆弱之处！

漫天血雾、佛光、沸腾的河水……世间一切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他那双紧握降魔杵、能搅动八百里弱水的手，猛地一僵。杵尖无意识地垂下，在滚烫的河面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弧线。激起的涟漪里，恍惚映出的不是破碎的月光，而是漫天纷飞的粉色落英，和……桃树下，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指尖萦绕着生机碧光的模糊身影。

就是这瞬息的心神失守！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木吒虽不明所以，但他身经百战，岂会错过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他眼中精光一闪，口中真言催动，那柄无钩剑发出一声清越震鸣，雷纹骤亮，去势更疾！原本被沙悟净凶悍杵法荡开的剑锋，如毒龙出洞，趁虚而入！

“噗——！”

剑锋精准地刺入了沙悟净因狂怒而剧烈起伏、毫无防备的胸膛！这一剑，并非偷袭，而是堂堂正正抓住了对手的致命疏忽！

剑尖透背而出，带出一溜黝黑的血珠。

“呃……”沙悟净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踉跄后退一步。剧痛将他从那片桃花幻境中猛地拽回！他低下头，看着胸前染血的剑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惧，只有一种被往事瞬间击溃的茫然和一种深可见骨的麻木。三百年的万箭穿心，早已将他对皮囊之苦的感知磨灭。这穿胸一剑，比起心神被那句话撕裂的痛，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越过木吒，死死盯向远方天际！胸腔里挤出破碎嘶哑、源于遥远本能的两个字：

“慈……航……”

不是尊称“菩萨”，而是封神旧劫中，那个曾对他有一缕善缘的——慈航道人！

时光在那一刻轰然倒流，碎裂又重叠。

是万仙阵中惊鸿一瞥的白衣身影？还是被贬下凡时，赐他“悟净”之名、给他一线虚无缥缈希望的那位救苦救难者？

“取经人……取经人……”沙悟净望着那片璀璨金光，眼中凶戾与巨大的茫然疯狂交织。他想起了前九世！九个渡河而来的和尚！

第一世，那个贪财的胖和尚，死到临头还死死攥着包袱里的金银……

第三世，那个色欲熏心的花和尚，对着河中倒影都能露出猥琐的笑……

第七世，那个狂悖的疯僧，自称佛祖转世，命令他这河妖跪地皈依……

第九世……那个看似最虔诚的年轻人，在被他擒住的瞬间，涕泪横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派他来送死的满天神佛！

“废物！都是废物！”沙悟净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呜咽，那是对命运的控诉，也是对自我的厌弃。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度他？这无尽的等待，难道不是神佛对他最大的嘲弄？！

他竟猛地发力，不顾一切地拔身而起！任由无钩剑的锋刃从伤口中撕裂退出，带出更大蓬的黑血，溅落在浑浊的河面上！

他踏着翻滚的浊浪，跌跌撞撞，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向那至高无上的莲台！仿佛要用这残破的身躯，去质问一个答案！

沙悟净踉跄着停在莲台下方的浪尖，仰着头，任由胸口那个恐怖的窟窿汩汩流淌着鲜血，将身下的河水染得更深更暗。他嘶哑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绝望：

“菩萨！您让我等！我等了！等了整整九世！九世取经人，皆是脓包！皆是该杀之辈！您告诉我——！”他猛地挥手指向脚下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包括他自己希望的死亡之河，“这流沙河底，除了寒冰！利箭！和俺老沙这一身的罪孽与累累白骨！到底还有什么？！真正的取经人，究竟在哪？！”

观音菩萨端坐莲台，目光悲悯地注视着下方这满身血污、煞气冲天却又透着一股彻骨悲凉的旧日卷帘将。她的声音清晰穿透呜咽的涛声，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落入沙悟净疯狂的心底：

“悟净，你之苦，你之怨，你之惑，吾尽知。”那声音带着抚平狂澜的力量，却抚不平他心头的裂痕，“前尘旧事，因果纠缠，非一言可尽。然，机缘已至。”

她指尖微抬，一道温润平和的佛光落下，点在沙悟净胸前狰狞的伤口上。那穿透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一股清凉暂时压下了他沸腾的煞气，却压不住那沸腾的疑问。

“不久，自东土大唐，将有一位大德高僧玄奘，奉唐王之命，发宏愿西行求取真经。他，方是汝命中注定的师父，亦是汝解脱之机。”

解脱？

沙悟净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光，但瞬间被更沉重的黑暗覆盖。这三百年的折磨，九世的杀戮，一句“解脱”就能轻易勾销？

菩萨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锤，砸在他的命运之上：“然，欲得真经，必先历劫。”

她目光投向滚滚东流的弱水：“此河，名流沙，八百里，鹅毛浮不起。此难，名‘流沙难’，乃你命中注定之劫，亦是那取经人必经之考。时机未至，汝不可助他过河。待他师徒齐聚，自有渡河之法。汝需谨记：守在此处，阻其去路，试其诚心，磨其筋骨！此亦是汝之功果，汝归途之始。若轻易放过，反失机缘，前功尽弃！”

“阻其去路…试其诚心…磨其筋骨……”沙悟净喃喃重复，眼中的凶光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他懂了。他不仅是未来的徒弟，此刻，更是路上的一道关卡，一个考验。一个……需要他用尽最后一丝凶性去扮演的……试金石。

木吒早已收回无钩剑（剑身佛光流转，不沾一丝血污），恭敬侍立。菩萨深深看了沙悟净一眼，不再多言，九品金莲缓缓升起，祥云托载，消失于天际。

沸腾的河水彻底平息，只余下呜咽的涛声。破碎的月光重新洒落，映照着河面上独自矗立的巨大身影，和他脚下那片愈发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沙悟净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颈间。那串由九颗取经人骷髅头组成的项链，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白光，冰冷地嘲笑着他。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颗最为光滑的头骨。

“玄奘……大唐高僧……”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沉沉的地平线。

阻其去路！试其诚心！磨其筋骨！

菩萨的话如同最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神魂之上。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降魔杵，杵尖直指东方，所有的迷茫和痛苦，似乎在这一刻都凝结成了某种偏执的、毁灭性的期待。

“来吧，取经人。”他对着虚空，对着那尚未到来的身影，发出低沉而沙哑的战吼，仿佛不是在呼唤希望，而是在召唤另一场更残酷的试炼。

“让老沙看看，你凭什么……渡我这八百里流沙！凭什么……做我沙悟净的师父！凭什么……取那西天真经！”

河风凛冽，吹动他蓬乱如帜的赤发，却吹不散那弥漫在河面上的、比万年玄冰更刺骨的杀意与绝望。

这一次，他等的不是解脱的稻草。

而是一个，必须用性命来向他证明价值的——真正的取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