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信号,在此刻,彻底中断。
裂谷,重归死寂。
嗒。
嗒。
嗒。
那滴水声,依旧。
陈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叠关乎世界秘密的图纸。
但他的整个世界,却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不……”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砸穿了地壳。
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在听到“陈曦”、“晶矿化”、“没办法了”这几个词的瞬间,就“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什么狗屁的“钥匙”。
什么狗屁的“第七档案库”。
什么穹顶集团和葬火盟的惊天阴谋!
都他妈的滚蛋!
陈曦要死了。
他的妹妹,那个会在他每次出租记忆回来后,笨拙地给他擦拭眼角晶痕的女孩,那个会因为他多带回来一块合成蛋白块就高兴一整天的女孩,要死了!
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无边恐慌和极致愤怒的情绪,像失控的核反应堆,在他胸腔里轰然引爆!
他想吼!
他想把手里的这些破纸撕成碎片!
他想一拳砸烂这该死的、把他困在这里的岩壁!
他猛地抬起拳头,手臂上的肌肉根根绷紧,青筋暴起,就要狠狠砸向身边的石壁!
“咳……咳咳……”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铁拳赵虚弱的咳嗽声。
那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烬那即将燃尽一切的怒火上。
他僵住了。
拳头,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缓缓转过头,借着应急照明棒那昏黄的光,看着那个靠在岩壁上,连呼吸都变得奢侈的男人。
铁拳赵,为了救他,为了保护这叠破纸,现在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而他,陈烬,如果在这里发疯,如果在这里崩溃……
那铁拳赵的牺牲,就成了一个笑话。
陈曦,也再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
“呼……”
陈烬松开拳头,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气,带着血腥味,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崩溃和软弱。
恐慌还在。
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他的心脏。
但他把它们,全都按了下去。
用一个拾荒者在垃圾堆里刨食求生时,磨炼出的、深入骨髓的冷静,死死地按了下去。
他重新坐下,动作很稳,眼神里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风暴,被他强行压成了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开始思考。
像一台只为解决问题而存在的、冰冷的机器。
第一,现状。
他们被困在地底深处,一个封闭的裂谷。铁拳赵重伤,毒素在蔓延,“零号稳定剂”只能拖延,不能救命。他自己,体力消耗巨大,后背的晶矿锈斑在隐隐作痛。
第二,目标。
出去。
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个鬼地方出去。然后找到夜莺,搞清楚陈曦到底怎么了。
第三,方法。
陈烬抬起头,环顾四周。
应急照明棒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周围几米的范围。再远,就是能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黑暗。
岩壁光滑、陡峭,带着一种潮湿的、矿物特有的冰冷质感。向上爬,是找死。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唯一的线索,是那永恒不变的滴水声。
嗒。
嗒。
嗒。
有水,就说明这里不是完全封闭的。水,一定有它的来源,也一定有它的去路。
但水是从哪里来的?又流到哪里去了?
在这片黑暗里,用眼睛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烬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自己身下的岩石上。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
作为一个拾-荒者,他习惯于从任何一件废品中,榨取它的价值。一块锈铁,一根电线,一个报废的芯片……
那么,一块石头呢?
一块存在了可能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更久的石头,它有什么价值?
它的价值,就是它的“记忆”。
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异想天开的念头,从他脑海最深处,那片被绝望和求生欲搅成一锅粥的混沌里,猛地冒了出来。
他要读取这片大地的记忆。
他要在这片岩石亿万年的沉睡中,找到那条唯一能带他们出去的,水的通路!
这已经不是在出租异能换药钱了。
这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和这片古老的大地,做一场豪赌!
赌输了,他和铁拳赵,就会变成这裂谷里两具新的化石。
赌赢了……
陈曦,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没有再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泥土和矿物腥气的冰冷空气,灌满肺部。
他将手掌,死死地按在了身下的岩壁上。
那岩石,冰冷,坚硬,死寂。
【信息废料场】!
发动!
嗡——!!!
和读取扳手、机械臂那种小物件完全不同!
这一次,涌入他大脑的,不是零碎的画面,不是单调的指令!
是洪流!
是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意识瞬间冲垮、碾碎的,地质变迁的记忆洪流!
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
看到岩浆在地心深处翻滚,看到地壳在无声地、以万年为单位进行着恐怖的挤压和撕裂!
他“听”到了!
听到第一滴水珠凝结,汇成溪流,冲刷着岩石,那持续了百万年的、永不间断的侵蚀声!
他“感觉”到了!
感觉到山脉隆起的剧痛,感觉到冰川覆盖的严寒,感觉到地下暗河奔涌时,那穿透一切的冰冷!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空间,在这里被无限地拉伸和压缩。
无数的地质断层、矿脉走向、水文变化……这些庞大到无法计算的信息,像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每一个脑细胞!
“呃啊——!”
陈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他眼角的晶矿纹路,瞬间亮起,那光芒刺眼得如同超新星爆发!
剧痛!
撕裂灵魂的剧痛!
【等价撕裂原则】的反噬,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降临了!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硬生生地、蛮不讲理地,从中撕下了一大块!
一个画面,在他脑海里迅速变得模糊、褪色。
那是他七八岁的时候,锈带区难得的一个晴天。
他跟着一只瘸腿的老黄狗,在垃圾山里乱窜。老黄狗很聪明,总能从一堆废铜烂铁里,精准地刨出那些最值钱的、含有稀有金属的零件。
它刨出来,就用鼻子拱一拱陈烬,然后得意地摇着尾巴。
陈烬就学着它的样子,用鼻子去闻那些废铁的味道。
那种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泥土的味道,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老黄狗教会了他,如何辨认三十多种不同的废铁。
这是他成为一个优秀拾荒者的,第一堂课。
现在……
这堂课的记忆,连同老黄狗那条瘸了的腿,和它摇晃的尾巴,一起,被彻底抹去了。
就像一块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
什么都没剩下。
他用自己之所以成为“陈烬”的一部分,换来了一条生路。
就在记忆被抽离的瞬间,那混乱的、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地质洪流中,一条极其微弱、但却无比“年轻”的水流痕迹,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那是一条地下暗河!
就在不久前,因为那场剧烈的山崩,它上游的某个部分被巨石堵塞,导致河道被迫改道,从他们所在的这片裂谷下方,流入了更深、更未知的地底!
就是它!
陈烬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疯狂和希望!
他一把扯起半昏迷的铁拳赵的胳膊,将这个比他重一倍的男人,硬生生架在了自己瘦削的肩膀上。
“老大!撑住!我们有救了!”
他咆哮着,像一头拖着猎物归巢的独狼,根据脑海里那份刚刚用灵魂换来的“活地图”,朝着裂谷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
那里,在一堆崩塌的碎石掩盖下,有一个едва可见的、只能容纳一个人爬进去的狭窄缝隙。
缝隙里,吹出带着刺骨寒意的、潮湿的风。
找到了!
陈烬几乎是手脚并用,将铁拳赵那庞大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塞进了那个缝隙。然后,他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缝隙后面,是一个倾斜向下的、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岩石通道。
两人就像坐滑梯一样,一路翻滚着,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坠落。
“噗通!”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那股寒意,几乎让陈烬的心脏当场停跳。但他顾不上这些,死死地抓着铁拳赵的衣服,任由湍急的水流,将他们带向远方。
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在绝对的黑暗和冰冷中,他们漂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分钟?
一个小时?
还是一天?
就在陈烬的意识都快要被这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吞噬时。
前方。
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声音。
那不是水流声。
而是一种……极具节奏感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轰——咚。
轰——咚。
轰——咚。
一下,一下,沉重,而有力。
那声音,像是有一颗用钢铁铸造的、无比巨大的心脏,正在地心深处,不知疲倦地搏动着。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
连他们身下的河水,都随着那声音的节奏,开始微微震动。
“这……这是……”
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铁拳赵,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虚弱的眼睛里,第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疲惫,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深深忌惮的复杂神色!
他似乎,听出了这声音的来历!
陈烬顺着他的目光,朝暗河的前方望去。
在黑暗的尽头,一片巨大的、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轮廓,若隐若现。
那绿光,来自于附着在那个庞然大物表面的、大片大片的荧光苔藓。
而那如同巨人心跳般的、有节奏的轰鸣声,正是从那个巨大轮廓的核心,沉闷地、一下又一下地,传了出来!


